高衍沒有回話,好像在發呆。高義喚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你、你說什麼?大哥,我昨夜沒睡好……”高衍尷尬地笑了笑。

“她人走了?”高義笑說,“想追就追上去吧,既然要演兄弟不和,你就沒必要老跟我呆一塊兒。”

高衍眼中的欣喜一閃而過,隨即又陷入愁悶中。他看似煩惱地問:“大哥,你平時是如何哄大嫂的?”

“呵。”高義輕蔑一笑,回道,“你大嫂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從來無需討好,討好了也沒用。說到底,不過是女人而已。待你有權有勢,她們自然趨之若鶩,何必費那心力?”

高義見高衍劍眉深鎖,便知跟他沒有共同語言了,揮手道:“得了,沒想到你還是個情種。你閑著也是閑著,追你的女人去吧。”

☆、且行且盤算

夏天要結束了,枝頭搖搖欲墜的葉子已呈現出紅黃綠相間的繽紛,這是離容記憶中的北方。

原本擔心運糧的馬車難行山道,好在關中一馬平川,路很好走。偶爾有上坡,坡度也極為和緩。掠過平原的涼風帶著早來的秋意溜進馬車,使其中頭暈目眩的人兒呼吸順暢了些。

離容已盯著手中的玉佩盯了一路,不暈才怪。

車轔轔,馬蕭蕭,雖是走在坦途上,但運糧大隊畢竟負擔承重,因而很難疾行,發出的雜音也不緊不慢。這時馬車中的離容隱約聽得後方有一快騎由遠及近,她探出車窗向外看去,只見淨無纖塵的晴空下,墨藍衣飾的男子策馬而來,眉宇間的勃勃英氣讓周圍層林漸染的自然風光都失了顏色。

離容看到他,臉上原本因睹物思人而殘留的淺笑消失了,換作與秋日一般蕭索的愁容。

高衍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前幾日她曾經心無芥蒂地叫過幾聲三哥,但昨夜發生的事——雖然只是演戲——卻把她對高衍的畏懼與警惕全勾了起來。她必須承認他們二人和平相處的前提是高衍心存慈悲,一旦他想要翻臉,想要亂來,自己根本就沒有招架之力。

其實她此前開導他,除了出自一片好意之外,也是想要強化高衍對她的慈悲心。不指望他知恩圖報,至少不要恩將仇報。但她現在懷疑,自己的勸慰或許未必能起到她所期望的作用,畢竟高衍的思考方式與常人不同,換言之就是有點變態。

很快,高衍便追到了馬車前,離容的胡思亂想就此中止。

在前駕車的孟戎用佩劍擋了高衍一下,顯然是介懷夜裡的事。但孟戎只是小小的軍府衛兵,論官階或門第都不足以威懾高衍。好在高衍自認理虧,對他抱了個拳,道:“昨夜高某酒醉鬧事,還望孟老弟包容一二。高某這就上車與崔記室道個歉。”

孟戎見高家三公子竟然對自己賠罪,一時有些進退兩難。一來他不能代崔記室原諒高衍,二來他也不敢真的責罵之。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高衍侵犯崔記室侵犯到了什麼程度……

沒等他做出反應,高衍已輕捷地跨上馬車,鑽進了簾子裡。

高衍的臉皮有多厚,離容是見識過的。她想好了,如果高衍執意坐車裡,她就把車廂讓給他,自己騎他的馬。

孰料高衍進來後二話不說,抓起離容的腳就在自己胸口印了個腳印,然後慘叫一聲,向後跌出了馬車。

好演技。

離容不能不想起去年洛陽城郊的春宴上,高衍是怎麼作出一副不情不願的假樣勾引蕭子釗上鈎的。看來他真的精於此道。

高衍身手不錯,雖從行進的馬車中摔倒了硬路上,但半途已調整落地的姿勢,因而沒有傷到筋骨。但離容回想了一下他離她很近時那張發青的臉,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大概是胃疾犯了。也難怪,昨夜他喝了那麼多酒。

假裝被離容踢出馬車的高衍,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的坐騎上。隨車輪顛簸而躍動的車簾,偶爾能讓離容從縫隙中瞧見他的背影。離容心中天人交戰,理智告訴她對高衍仁慈可能就是對自己殘忍,但她終究受不了一個有陳年胃疾的人一直在她眼皮底下騎馬行進,好像她也時時能感到那種疼痛一般。

算了,還是相信“好人有好報”吧。

終於,離容沒忍住,喊了一聲:“停車!”

她下了車,走到高衍的馬前,表情好像一個操碎心的老母親面對著自己不成器的兒子,欲發怒又懶得發怒。她沒好氣地對他說:“你下來!”

這下輪到高衍覺得莫名其妙了。他下馬的時候胃部又是一陣抽痛,但強忍著不肯表現出來。

離容沒有正眼看高衍,只是用不容反駁的語氣命令道:“你去車裡。”

隨即她跨上了高衍的馬。

高衍有些失神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眼前人是最清楚他的老毛病的。有那麼一瞬,他忘了作戲,忘了此去京城的諸多盤算,腦海中只剩下黃門侍郎府中那個不起眼的院落,院子裡枯榮交替的榆樹,與榆樹蔭下一年一年成長的女孩。

他轉身進了馬車,坐定後,心中默默對車簾外離容的背影說道:“這輩子,我會好好做你的三哥。”

誰說他把別人對他的好視為理所當然?身為貴胄子弟,他更懂得人情冷暖。

離容跨進長安城門的那一刻,第一反應是失望。

好舊的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