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三方(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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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訪風無數次地想,如果世上還有什麼是溫柔與殘酷並存的言語,那必然是“不要回頭”。
讓你不要目睹,又將那一刻轉身的想象歸納終生無法癒合的瘡疤。
二十年海風,穿蝕千瘡百孔。
是人就有幻想,對未來,對前程,對伴侶,對兒女。
她的幻想全是死亡。
她一邊掙紮活著,同時在無盡思考,我該怎麼死去。
半年來肖鶴舫休假,也是有感風聲不對。她受人之託,一件件安排既定的事,黑皮檔案的邊角磨毛了,越來越輕薄。
諸事的其中一件便事關宋董事,平日她對自己這個首屆弟子頗多照拂,他在弟弟獄中自殺後,一蹶不振。當年這姓宋的學生不算班上拔尖兒的,是個邊緣人,卻在六八年全員倒戈時用雙腿替了她。而他的弟弟,他是寧可拿命去換的。
趙懷赫倒臺後,一夜春風回轉,蹉跎大半輩子的小屁民,也被天梯砸了頭。
與他約談的是總經理秘書嚴宏謙,試探的目光反複打量,恨不得透體三尺,“宋先生”這個半生沒被叫過的稱呼被人在唇齒間反複念千百遍,自然妥帖,好像他真的是什麼大人物。事實上他只無謂地任對面挖掘,目光呆滯。
他心頭是恨的,想往這形似“補償”的好處吐口唾沫,也恨自己喉頭正卡著這塊肉骨頭,只得捏緊拳頭,剋制背脊裡冒尖的骨氣,弟弟的家散了,他一個殘廢大小便無法自理,父母歷經喪子喪孫之痛大不如前,胳膊腿五髒六腑犯起毛病來沒完沒了,低保不夠藥錢,肖鶴舫在偏地高校任職,薪資微薄,靠老師接濟也只是權宜之計,今年的冬天有大規模寒潮,沒有經濟來源的他們,很難捱過這個隆冬。
他們是雪中送炭,送的炭卻摻了陳年的血。
對方效率很高,提起筆的一刻,他卻錐心揣測,嚴宏謙口中的“老闆”為什麼不來見他,是愧疚嗎?不願面對嗎?還是劃清界限?
人天生就有“遷怒”的聯想力,如果不是她、她的父輩……弟弟根本不會死。
以那樣的罪名,那樣的冤屈,受辱了斷。
程式辦完,對方派專車送他回去,行至路口,拐角有一個人影,交通訊號燈交替閃爍,他只趕得上看一眼,那一眼看進了腦子裡,莫名的就給人蓋了戳,深信不疑地認定就是當年的孩子。
那姿勢很是畏寒,整個裹在厚實毛絨大衣裡,身量較同齡人算高挑,卻仍沒長開,小小的一隻,佇立車水馬龍街口,紅綠燈在她頭頂閃爍,沙揚起,那景像一張磨砂的舊照片。
荒涼拔地而起,潮水決堤,把恨意沖垮了。
弟弟還活著的那段時光,常常將這個孩子掛在嘴邊,不厭其煩託他向小芳老師討要磁帶和書,弟妹罵他“下了降頭”,他一本正經辯解,姿態憨且愚,人不跟他講理,他上趕著去理,鬧到大家後來都厭煩了。
“不過一小孩,又不是你親生……”包括他在內,家人都對他的吃力不討好嗤之以鼻。
而在這一刻,弟弟死去的第五年,他有些明白了,也隱隱難過起來。車鏡裡那樣一個孤魂野鬼般的小影,嬉笑怒罵,苦難喜樂,在她身上一幕幕演過,最終成了漫漫望不到頭的默片。
她與這世界的距離,不隔山不隔水,僅隔朝霞一縷。
世界盡頭,萬山之巔,只需要輕輕的一小步,就能墜入無間。
起風了,墜落了。
宋董事前腳剛走,蘇善琦就踩著點兒過來,拎了兩條大活魚一婁肥蟹,不敢在屋內宰魚,只燜了螃蟹,調好醋蒜端上桌。
天下桃李中,數蘇善琦跑得最勤,工作方面一如既往緊抓不放,掛倆碩大的黑眼圈,熱火朝天給螃蟹刮膏。肖鶴舫看她執拗的神情,思量再三,禁不住問:“如果伏波卸任了……真正放權了,你還會這樣拼命效力麼?”
她只得到一聲平靜的、不需要經過大腦思考的反問:“老師,沒有的趙伏波的懷鈞,還是懷鈞嗎?”
肖鶴舫在醋蒜香氣裡停頓很久,兀自嘆息。
這一輩人,活在她的年代,賭過,愛過,拼命過,輝煌過,這是他們獨一無二的時代。
趙伏波三個字,於九四年至今的懷鈞,不是某屆老闆的名字,是一聲號角,一個夢想,一種情懷。
是千軍萬馬。
秋冬季的雨很是綿長,趙訪風憂愁得睡不著,光蹲在姐姐的臥室門口聽雨,噼裡啪啦,稀稀落落,時急時緩,時快時慢,像天漏了心眼,悲歡離合全灑下來了。
趙訪風的一生中沒失去過什麼人,渾身一抽一抽的,陰曹地府牛頭馬面都想遍了,想著奈何橋,想著廣寒宮,好似多年一場俗世大夢,夢裡什麼都有,醒了,什麼都是天宮風聲。
直到管家快步過來說有客人,她微僵的身子才活泛過來。
她慢慢捋著自己蹲麻的腿腳,扶著樓梯下去,見客廳端坐著一人,紅唇慄發,似乎是魏璠身邊的朋友,趙訪風平日與魏大小姐交往不密,十次有九次都是為了趙伏波,對她周邊人物更沒交集。她正疑惑,那位千金小姐將小鱷魚的挎包靠腿放下,眉峰一飛,道:“我姓焦,過來替娘娘遞話的。”
“娘娘”是業界對魏璠的戲稱,月餘來,魏璠銷聲匿跡,全賴魏隆東一不做二不休,把女兒送去極圈附近補給港口的世外小鎮,越往冬來冰層結得越厚實,尋常船不敢靠岸,交通靠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