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風在沙發邊站了許久。

這個人永遠是大膽、激進、兇狠、詭詐的代名詞,對她而言,原則就是橡皮泥,底線就是無底洞,從頭到腳是良心被狗吃了的最佳典範。

正因如此,趙訪風中規中矩的溫和行事風格受到了很多職工與藝人的歡迎,但僅限於此,沒人覺得她能夠取代趙伏波。

趙訪風原先不姓趙,姓白,隨母姓。

她從記事起就住在一間不大不小的公寓裡,母親有時會出去,批發衣物鞋子,做點小生意,家裡門鎖拴著,從不讓人進來,除了一個男人。

那是個經常提著褲子從母親房裡走出來的男人,每當這個男人到家裡來,媽媽都把她趕出去玩,這男人出來時,心情好會摸摸她的頭,逗她兩下,心情不好就陰著臉系皮帶,粗魯把她推開,目不斜視地出門。

媽媽有時會低聲跟訪風說:“別哭喪著臉,那是爸爸,爸爸。”

她驚疑不定盯著母親臉上的巴掌印和腫脹青紫的傷痕。

有天她在電視上看到了爸爸,他身後跟著一個憔悴孱弱的女人,車裡還坐著一個孩子,沒拍到全貌,只看見她半張臉,低著頭,戴著大號墨鏡。

她指著電視裡的女人問:“這是誰?”

媽媽沒說話,只是掉眼淚。

某段時間,那個男人都沒有登門,她也很久都沒有聽到來自“爸爸”的訊息。

聽到有知情人透出口風,爸爸進牢子了,運作許久都沒戲,撈不出來的那種,他趙家三代獨苗,少了烏七八糟的姨舅親戚,資産一分不落全到了獨生女趙伏波手裡。

趙大小姐一躍成為懷鈞集團最大股東,公司因此動蕩,股價狂跌,成了眾人眼中可瓜分的香餑餑,數不清的橄欖枝向這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投去,凡她出席的場合,男人抹發膠噴香水,製造意外,試圖俘獲千金芳心。

幾月過去,情場老手們鎩羽而歸。

他們的預計完全錯誤,迎頭撞上的不是手到擒來的草包,是一個奸詐的商人,她能把一切——智才、藝術、人性、夢想變成金錢,再從金錢中萃取權力。

男人們甜言蜜語裡給她的承諾、給她描繪的藍圖、給她畫的大餅,在火眼金睛下粉身碎骨。

堅持最長的一個敗退在某次浪漫的燭光晚餐,十八般手藝用盡,發出的海誓山盟將自己感動,情不自禁去牽趙大小姐的手時,得到一個耐心的笑容和鼓勵的眼神,像欣賞一隻會翻跟頭的草履蟲。

老手汗毛直立,手指僵硬,頭皮上颳起涼颼颼的風,産生了一種“生殖隔離”的荒謬感。

趙大小姐的情路如同二萬五千裡長徵,難以通關,列強們不得已打起親情牌。趙伏波時年不滿十八,需由監護人代持股份,而父親被剝奪政治權利,母親又沒有自理能力,再高一輩的沒那個福氣活到四個現代化,大好時機之際,四面八方冒出她父親多年的“故交”,沉痛又慈祥送去慰問品,以此博得遺孤好感,獲得司法支援。

監護權最終判給一個叫魏隆東的人。

趙伏波為自己找的這麼一個監護人,關系遠得不止一星半點,是她母親的堂兄的老婆的弟弟,簡練一點,是她母親那邊的親家。早在她不滿周歲那年,母親堂兄出車禍去世,這層親家關系也斷了,平時並不來往。

魏家的虎須平常人碰不得,魏隆東有自己的事業操勞,家庭美滿,壓根沒時間管這個被塞過來的遠房禍害,像模像樣關照一番,打點錢,就任由她自生自滅了。

同年,股東會召開,董事大洗牌,至年前,趙伏波坐上董事會的專屬席位。

直到她穩坐第一把交椅,遊刃有餘地快速換血,才被人翻出一樁案子:她父親趙懷赫牢獄之災正值運作之時,生前最信任的股東跳樓自殺,偵查現場尋訪親友都未發現任何疑點,又有巨額債務的恰當理由,因而迅速結案。

因此趙懷赫出事那段時間,是趙伏波在積極運作,還得了一個孝子賢孫的名聲。

——然而不可否認,隨著調查逐步深入,趙懷赫的罪名一次比一次重,陷得越來越深,經過管理局批準,跨省轉去“東徵第一監獄”之稱的石庫監獄服刑。

這個判決一出來,就是變相地告知家屬親友——別忙活了。

有人後知後覺察覺到裡頭有一絲貓膩,但也僅限於“覺得”,沒有任何證據,這件事不了了之是因為趙伏波的回應:“覺得是我做的?你覺得?陰謀論是不能將一個人定罪的,而你的‘覺得’可以去和‘誹謗罪’對簿公堂。”

趙伏波在白訪風的心目中是一座高山,一片大海。

而她的一生註定是石頭與水溝,她媽媽是別人口中的“小三兒”,她的出生是一個不被承認的汙點,她的一生都撕不去私生女的標簽,沒有父親,只有一個洩欲的男人。

被生下來是自己的錯嗎?如果不是,為什麼會有烙印黥面的懲罰。

母親對她說,這是前世的孽,今生要還完,否則下一世還要受罪,訪風捂住耳朵,隱隱覺得不是的,沒有什麼前生今世原罪本罪,只是不公平。

因為無力改變,所以索性不掙紮,俯臥在神佛腳下,用自我貶低安慰自己。

十幾歲的年紀,言情故事替代童話在班級間流傳,訪風也經常幻想有一個如意郎君,不嫌棄自己的家庭身份,愛她,幫助她,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這樣的白日夢終止在一個下午。

某天下午,趙伏波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