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呂蒙十分坦然地道,“我沒有。”正當魯肅掩飾不住地露出失望之色時,卻又聽他道,“大都督難道也沒有麼?”

一陣爽朗的笑聲響過,周瑜徐徐負手迎上眾人驟然而至的視線,然後將目光重新鎖定在身後那張巨大的、大約已被他研磨過千百次的輿圖上。——與其說他是自己在看,倒不如說他是空出時間,讓大家也仔仔細細地看。

“我意,揮師西上,於此地,迎面痛擊曹操主力!”

他說這話時手指輿圖,聲音並不很大,但果斷有力如一把利鑿夯入山石,而鑿尖的最終指向是——赤壁[1]!

簌簌地,像是碎石屑落下——那是魯肅深吸一口氣的聲音。此地在陸口以西約十裡處,周瑜選戰場於此,大約首要考慮的是防止陸口落入曹操手中。從長江自陸口入陸水可抄近路直插柴桑,陸口有失,江東立時便是危局。因此對我方而言,陸口的戰略地位並不遜於夏口。只是走長江水路,陸口距夏口近四百裡,拋卻本營,舉軍西進如此之遠的距離,卻是誰也不敢貿然提出的。是以,從最初的驚詫,繼之的沉默,再到提出觀點,魯肅彷彿經過了極大的思想鬥爭:

“敵強我弱,眾寡懸殊,如此戰法,會否……太過冒險了?”

周瑜淡淡一笑,朗聲道:“兵者,詭道也。我強敵弱,則示以羸形,動之使來;我弱敵強,則示以強形,動之使去。敵之動作,皆須從我,方為致人而不致於人之道。且彼眾我寡,眾者必懷驕矜,我以致命之師,擊彼驕矜之卒,其勢必勝。彼威勢既折,三軍奪氣,便如破竹數節後,迎刃自解,無複著手;我兵威既成,則如圓石在山,屹然其勢,一人推之,千人莫制!”

此言一出,呂蒙、周泰、甘寧幾人互相交換著目光,頓時都眼睛發亮。就連隆冬時節陰冷的空氣也彷彿在這一刻驟然升溫了幾分。

魯肅聞言亦興奮得頻頻頷首,只是眉宇間似仍有一絲隱憂。呂範遂忍不住出言道:“兵貴任勢,以險迅疾速為本。公瑾所言,字字珠璣,子敬複有何慮?”

魯肅尚在斟酌字句,老將韓當已肅然道:“話雖如此,然此等大事,須計出萬全方有勝算,豈可孟浪從事?”

“老將軍請看,”聞言,周瑜再度轉向輿圖,語意謙恭地道,“赤壁此地雖去夏口甚遠,然山巒重疊,河湖交錯,非但陸上地形複雜,江中亦沙洲林立,水勢多變。”

他的手指依次滑過陸口,西去陸口約十裡處的赤壁,又西去赤壁約十裡處的太平口,這三地自東向西沿江而列,皆已被他用朱筆著重圈出。太平口是太平水的入江口,太平水連線西南方向一個名喚太平湖[2]的大湖與長江交通。赤壁北臨大江處乃是一片山崖,像一座天然屏障,山南陸地上亦星羅棋佈著眾多大大小小的山巒湖泊,更有一些從西面太平湖及東面陸水延伸過來的支流縱橫連綴其間。赤壁山腳下又有石頭口,石頭水彙集山南諸湖自此注人長江。

而大江之中,光是太平口以西便有一座極為狹長的沙洲將江水一分為二,名曰篾洲,頗為名副其“形”。陸口對面,更有一座極大的呈半月形的沙洲阻斷江流,名曰擎洲,長江至此分流形成一個大彎。由此,完全可以想見此段江流之複雜多變。

江北烏林[3]則一壁是遍佈湖沼的雲夢澤,一壁是長江,夾在其間,其地勢逼仄,像一條狹長走廊。烏林自西向東又分為上烏林、中烏林、下烏林。上烏林西接白螺山,白螺山又西接華容道,可藉此通往江陵。下烏林之背有黃蓬山,東出則是周瑜於建安十一年已牢牢佔據的麻屯口。

“孫子曰: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敵制勝,計險厄遠近,上將之道也。”周瑜唇角的笑容透露著強烈的自信,“但得初戰取勝,將曹軍迫逐至江北,烏林前有大水,後有沼澤,進則不得,退複有礙,當此之地,曹操縱有百萬大軍卻又如何施展?……沿江之民,以柴草舉炊,方今盛寒,人尚難以熟食,戰馬可得飽食乎?……劉表降卒幾佔曹軍之半,新附之志不堅,表之眾又素未有遠徵之志者也!”

周瑜目光爍爍,步步為營地廓開大計:“觀曹氏以往用兵,惟在一個‘變’字。所謂兵無常形,兵無常勢,盈縮隨敵,譎敵制勝。然諸君可曾留意,今時今日,曹操竟未增合肥一兵一卒?”

他忽地頓住,一直被他牽引的思路便也陡然一滯。——對呀,方才各地斥候彙報軍情時,他曾特別問到合肥,只是那一刻我並未多想。

“合肥,淮右襟喉,江南唇齒……”

銜著一絲笑意,周瑜的語調倏忽放慢下來,像是留給人們足夠的時間思考。

南征伊始,曹操的目標很明確——荊州。可如今,除了江夏這最後一隅,他其實已達成初志,而將目光轉向了江東。目標變了,戰略部署自應隨之改變。而徵江東,莫如一路自長江東出,一路自淮泗南下。可除了寄給權一封恐嚇信,曹操竟對合肥漫無佈置,要知道,他並非抽調不出足夠的兵力。

“兵貴神速,順江而下,水軍之行軍速度可達陸軍兩倍以上。然自江陵東出,曹操竟無視舟船運兵之利,反將大部北兵分置長江兩岸,與水軍齊頭並進,水陸俱下。諸君可曾想過,曹操此舉究竟何意?”

循著周瑜的提示,我的腦子飛快轉動著:曹操這麼做,我想除了北兵不慣乘船,恐怕更有翼護及監視之意。大約對於以劉表降卒為主幹的水軍,他自己亦是不自信、且不完全信任的。

呂蒙等人早已紛紛議論開來,大家的看法基本一致。周瑜專心致志地聽著,不時露出一絲淺笑,直到場中再度歸於平靜,而他再度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他在示威,示雷霆萬鈞之威!他在造勢,造泰山壓頂之勢!”

鏗鏘之聲落地,他轉而換上一種輕快的語調道:“聽聞曹操登高必賦,諸君不妨猜測一下,此時此刻,他會在做什麼呢?登樓船之頂俯瞰大江,橫槊賦詩?”

重新噙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周瑜的目光很悠遠,神情很閑適: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