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目間見陸績非但未動怒,反而倨傲之色盡去,神色間現出一抹肅然,我不由淡淡一笑,繼續道:“先生以為,琴者,禁也,禁邪歸正,以和人心。我卻以為,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其發於情性,由乎自然,故性格清澈者音調自然宣暢,性格舒徐者音調自然疏緩,曠達者自然浩蕩,雄邁者自然壯烈,沉鬱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絕,自然發於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又何必牽合矯強?”

話音落地,陸績微揚下頜望向我的目光中已帶了審視,我亦微揚下頜,帶上一絲挑釁地盯視著他。然後,就在我以為他終於忍不住要發作時,他忽然極有風度地笑了。幾乎與此同時,一個甜脆的聲音響起道:“哈哈,舅舅也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麼?”

“燕燕?”順著陸績頗有一絲意外的目光望過去,只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婷婷上前向陸績行了個禮,又轉過身來向我行禮道:“顧燕拜見郡主。”

顧燕?想到她喚陸績舅舅,我不由脫口道:“令尊莫非顧郡丞?”

“正是。”

建安五年權主政後,雖領會稽太守,但並不到郡治事,而是仍舊駐於吳縣。經過一番考量,他任命出身吳郡大族,且為政經驗豐富的顧雍為會稽郡丞,代行太守事。此後顧雍一直攜眷居於會稽郡治山陰,因此他的這個女兒我之前並未見過。聽說顧雍的母親去年冬天生病,顧雍的妻子陸氏攜女回吳縣侍疾,想來這便是顧燕會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了。

舉目相視間,但見她巧笑倩然,顧盼神飛,那一份俏麗活潑,是我以往所見的顧、陸兩家那些溫柔嫻靜的女子身上所罕有的,倒令我不由生出一絲訝異與親近來。倏爾她的目光落到晴兒身上,我這才發現,晴兒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身後的方向。怔了怔,我順著她的目光回過頭去,一霎那,卻不禁心頭輕動——陸議。面呈溫和的淺笑,他正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表兄你看,被我說中了吧!一見門外那隊威風凜凜的戴刀侍婢,我便猜到必是郡主在此。”

顧燕語調歡快,我卻驀地有些尷尬,好在她很快轉移話題道:“敢問郡主從前也學過琴麼?不知郡主師從何人?我猜那位老師必定是個卓然特出之人!”

臉上的肌肉僵了僵,我更尷尬了——周瑜是個好老師,我卻實在不是個好學生!而顧燕顯然十分聰敏,見我面有異樣,便俏然一笑,轉而輕輕拉了拉我衣袖道:“方才顧燕外出歸來經過舅舅家,猜到郡主在此,便有意進來拜識。恰好碰到表兄公事完畢自官署還家,便不揣冒昧地跟進來了。外出半日,現下卻有些口渴了,若郡主不嫌顧燕吵鬧,不如我陪郡主去那邊小亭吃茶,我有好多話想對郡主說呢!”

她那樣可愛可親,我實在沒有任何理由拒絕,而她竟又十分自然地招呼陸議同去。三個人在小亭中落座,侍女送上茶來,顧燕手捧茶盞,一時卻不開口,只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直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來,方才抿起秀氣的小嘴笑道:“郡主今日的妝扮不同以往,真是別有一番風采呢!”

也不知怎麼回事,我竟有些侷促起來:“我們之前見過麼?”

“見過的!”她頑皮地眨了下眼睛,“新年時中護軍將江夏鄧龍俘送吳縣,郡主親至城門押解鄧龍入城,當時我擠在圍觀的人群中,見郡主身跨赤駒,一馬當先,一襲大紅鬥篷迎風飛展,百名戴刀侍婢列隊赫然,那一份飛揚的英氣,不但令顧燕滿心欽羨,更讓圍觀的百姓們贊嘆不已!……表兄,當時你也在的,我說的沒錯吧?”

心底驀然泛起一絲突兀的異樣,我趕忙低頭抿了口茶——他當時也站在人群中遠遠地望著我麼?用眼角的餘光偷偷覷向他時,卻見他微微低眉,神色間未見侷促,反是安然一笑。“哦對了,”顧燕卻忽然想起什麼道,“郡主的那匹坐騎毛色炫然耀目,真如火焰一般!它有名字麼?”

“……它叫赤風。”

“我也想擁有一匹那樣亮麗的駿馬,可家中高堂是不會允許的。”

“你對騎射感興趣?”我不無訝異地問。

“是啊!有一年我生日,表兄送了我一張製作精巧的小弩,我高興壞了,可平日裡母親根本不許我擺弄它。——今天出門時我偷偷把它帶出來了,不然我取來給郡主看看,也請郡主指點一二?”

隨著顧燕的離開,小亭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前所未有地,這一刻的獨處竟讓我心生一絲細細的慌亂。柔暖的風細細吹來,小亭四周倒垂的竹簾輕輕晃動,溫煦的陽光穿過竹條間細細的縫隙灑落地面,斑斑駁駁,不停波動。我懊惱地認為是它們擾亂了我的心緒,於是起身將竹簾打起——

你慌什麼?我愈發懊惱,直至懊惱地想起此來的初衷——“伯言,”我卻不自禁地避開與他對視,而是繼續眼望陸績教晴兒習琴的水榭,“公紀他到底因為什麼……呃,我是說,他怎會答應教晴兒鼓琴的?”

倒像我的問題十分好笑,終於平定了一下心緒回過頭來時,我看到他眉頭極輕極輕地蹙了一下,又緩緩舒展開來,然後,淡淡笑起來:“郡主以為是因為什麼?”

他竟不答反問,我遂一時滯住——說謊,這顯然不好,可說真話……

“若陸議說,是徐夫人拜託公紀,公紀便答應了,郡主相信麼?”

我自是不信,它明白無誤地寫在我臉上。

他了然地笑了笑:“可事情就是這樣的。”

見我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斟酌良久,他目蘊的溫和笑意稍稍添了深沉,“敝家最艱難時,夫人曾有厚恩於我叔侄二人。而公紀雖性情狷介,卻……”稍稍抬目觀察了一下我的神情,他似乎在斟酌著用詞,我卻立刻意識到他所說的最艱難的時候所指為何——自是陸康及大半族人死後,他叔侄二人以稚齡苦苦支撐門戶的時候。

——“卻是恩怨分明之人……”默了默,我替他把話說完。

他亦默了默,目光中卻添了暖意:“公紀是嚴於律己、而近乎嚴苛的人,是以有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將這份嚴苛帶給別人。”

就在我心有所思之際,一陣不同以往的琴聲傳來,側首望去,卻是陸績在為晴兒做示範。但見他琴容端莊沉靜,手勢簡靜利落,落指處,果真琴韻清和,雅正蒼古,便如長江廣流,綿延徐逝,有國士之風。

怔忡良久,我終是啞然失笑——看來,不光讀書讀太多的人會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像我這般心思不再純良的人也一樣。

回頭時才發現陸議也正望向那邊,就在我凝注他的一瞬間,他也恰好回過頭來,我們的眼睛,驀然對上,只有清和淡遠的琴聲,悠悠然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