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突然想起習琴來了?”

“因為喜歡呀!”

“可是……可是你幹嗎要跟著阿萱的外叔祖習琴?”

“因為阿萱也在跟著她外叔祖習琴呀,我們正好可以作伴!”

抬手按了按太陽穴,我忽然感到腦仁兒疼。阿萱是徐嫣前夫陸尚的甥女——陸尚之妹陸敏的女兒。當初在陸家時,徐嫣與陸敏相處甚好,是以改嫁入我家後亦時常邀陸敏入府閑話,連帶著晴兒也和陸敏之女阿萱成了好朋友。那陸尚卻不是別人,正是陸康之孫。陸績作為陸康的幼子,盡管年紀要小上一大截兒,卻正經是陸尚、陸敏兄妹的叔父!據說徐嫣從前曾對陸績多有照拂,憑借與陸家的這層關系,她的確為孫陸兩家關系的緩和增加不少助力,可請陸績教晴兒鼓琴……天,那是陸績呀!是向來只與顧雍一道品琴操縵的人物!而顧雍除了是陸績的姐夫,更是琴道大家、曾著有《琴操》一書的蔡邕的得意弟子。孤高如陸績,趕上哪天他心情好請他指點一下自家晚輩的琴藝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晴兒——須知孫陸兩家的關系雖已緩和,但弱冠之年已過的陸績至今依然拒絕出仕。他仍對其父陸康及半數親族的死難以釋懷吧?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是誰呢?——不對,這裡面一定有陰謀!

這樣想著,我迅速抬眸看著晴兒:“這些日子徐夫人病著,你一直沒去上課吧?”

“是啊。”

“如今她已大好了,不過還是不宜出門。”我盤算了一下日子,“明日初五,本是你該上課的日子吧?”見晴兒點頭,我彎起唇角露出一個笑容道,“這樣吧,明日我陪你去陸府,如何?”

“可是……”晴兒疑惑地凝視著我,“姑姑不是不喜歡阿萱的外叔祖麼?我還記得我小時候,你都是叫他‘偷橘子陸郎’的……”

“咳咳……”握拳抵唇幹咳兩聲,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粉嫩嫩的小臉蛋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他既做了你的老師,我自當對他敬重有加。”

我說到做到。為便於騎射,我平日裡多著戎裝,可今日既是去習琴,為表鄭重,我特意挑了一件端雅的廣袖曲裾,又佩了香掛了玉,頭發也梳成三環髻,以至於出門時,晴兒大驚小怪地盯住我看了許久。

等到了大門外,晴兒更加驚訝了:“姑姑,你的女兵也跟著我們一起去麼?”

“是啊,”我向挎刀列隊於馬車前的一百侍婢一揮手,笑眯眯地轉向晴兒,“這樣才顯得鄭重嘛!”

習琴的地方是陸府後園的一座水榭,對花臨水,雅緻清幽,端的是操縵的好所在。可阿萱竟病了,臨時派了人來請假。

我的到來本就唐突——若按他陸績的標準恐怕是失禮已極,然而陸績臉上雖多多少少露出一絲意外,但他顯然沒打算和我多費唇舌,微微躬身施禮的下一刻便掉轉身,兀自沐手焚香,肅然端坐於琴前。

好吧!我撇撇嘴,正好我也懶得和你廢話!只是千萬別讓我發現你有什麼不良圖謀,否則——哼哼,那列於府外的一百戴刀侍婢可不是來品音賞律的!

這個時候,晴兒亦已端坐於琴前,致禮畢,陸績微微點頭,她便錚錚淙淙地彈了起來。

《林鐘意》,我無聲地笑了,這麼巧,也是這支入門曲。

然而我的笑容還未在臉上停留多久,陸績忽然打斷她:“鼓琴時無問有人無人,常如長者在前,身須端直,且神解、意閑、視專、思靜,而非隨意娛樂、信手拔弄。重來!”

“是。”深深吸了口氣,晴兒靜了一下,才重又彈起。可未幾,又被陸績出言打斷:“用指必須甲肉相兼,方得出聲清潤。甲多聲焦,肉多聲濁。重來!”

“是。”

“說過多少次了,彈琴之法,必須簡淨。非謂人靜,乃手靜也。手指鼓動謂之喧,簡要輕穩謂之靜。重來!”

……

“琴之為器,貫眾樂之長,統大雅之尊。明辨雅俗、黜俗歸雅,對於鼓琴者絕非纖微小事,實乃琴品高下之根本。喜工柔媚則俗,落指重濁則俗,性好炎鬧則俗,指拘侷促則俗,取音粗糲則俗,入弦倉猝則俗,指法不式則俗,氣質浮躁則俗,種種俗態未易列舉,但能體認得靜、遠、淡、逸四字,斯俗情悉去,方臻於大雅!重來!”

……

“琴者,禁也,禁邪歸正,以和人心。琴有正聲,有間聲。其聲正直和雅,合於律呂,謂之正聲,此雅、頌之音,古樂之作也;其聲間雜繁促,不協律呂,謂之間聲,此鄭衛之音,俗樂之作也。雅、頌之音傳播,則民風端正;鄭衛之音風行,則人心放縱。然則如之何而可禁邪歸正?須用黃鐘以生音律,用中正加以節制,使鄭衛之音無從混入其中。重來!”

……

陸績在幹什麼?不過是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入門小曲而已,何以生出這許多囉嗦?——我的雙手驀地握緊——或許他根本不必再有什麼不良圖謀,單單如此,已足夠將一個孩子的自信心擊碎打落至谷底了!而對於一個心思單純又對未來充滿希冀的孩子來說,這樣的打擊往往是致命的!

果然,當我再次將目光轉向晴兒時,潮濕的霧氣已在她眼中凝結,可她緊緊咬著嘴唇,臉上竟現出一抹似曾相識的倔強。然後,就在她吸了吸鼻子準備重新來過時,我終於坐不住了:

“陸……”強自把直呼其名的沖動嚥下,我緩了一緩,“公紀先生,晴兒還只是個孩子,技法嫻熟即可,懂什麼邪啊正啊、俗啊雅啊的?您如此要求,會否失之嚴苛了?”

“哦?”抬了抬眼皮,陸績滿臉倨傲,“琴之為物,聖人制之,以正心術,導政事,和六氣,調玉燭,實天地之靈氣,太古之神物,乃聖人治世之音,君子修養之物。自古聖帝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者,鹹賴琴之正音是資焉。然則琴之妙道豈小技也哉?而以藝視琴道者,則非矣!學琴者,非首重性情,雖聲調鏗鏘,音律精審,是尤樂人之琴,而非儒者之琴也!””

你酸不酸吶!我在心底暗罵,這些讀書讀太多的人,就喜歡把簡單的東西複雜化,好像不這樣故弄玄虛就顯不出他們學問高似的!可心裡雖惱恨不已,為了晴兒,我卻不得不強壓怒火,維持著面色的和緩: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所接觸的地方,肩所倚靠的地方,腳所踩踏的地方,膝所抵住的地方,都發出皮骨相離之嘩嘩聲響,刀刺入牛體時更是豁豁有聲,這些聲響竟全然合乎《桑林》、《經首》之曲的韻律。文惠君問:‘你的技藝何以如此高超?’庖丁答:‘臣之所好者,道也,更進於技。臣初解牛時,所見者無非一頭整牛。三年之後,入目則是牛之肌理筋骨,再不見整牛。如今解牛時,臣惟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感官停止而全憑神識驅使。’”頓了一下,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帶情緒,“庖丁雖得解牛之道,但若無之前數年技之打磨,又如何能得入道?雖說彼道非此道,但解牛也好,鼓琴也罷,若不以研習技藝為根基而一味求諸道,怕是如無源之水,立見其涸矣。由此看,公紀先生或許是位好琴家,卻未必是位好老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