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最後的叮囑(第2/3頁)
章節報錯
“曹氏既能送當歸給太史子義,派人遊說公瑾,又有什麼可驚訝的呢?”
“可……可那不一樣!”
“一個鎮守一方,如江東之一足;一個執掌眾事,如江東之腹心?……仲謀,聞聽此事,你果然失態了……”
“母親,我……”
“公瑾襟懷磊落如光風霽月,可說降也好,離間也罷,這都不會是最後一次。但願下一次,你能從容以對……”深深地望著權,母親黯淡的雙眸中滿含著舐犢之情,“當年伯符臨終之際對你說:‘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人們只道你是守成之主,可做母親的知道自己的兒子,你的志向並不只在保守江東,你也有爭衡天下之心,而公瑾就是那把開山闢路的劍!只是他這把劍,卻非等閑之人可得禦之……”
淚水湧上眼眶,權急切地:“兒子該如何做?”
“你記著,仲謀,示恩,示惠,於他都失之狹促矯揉;你與他能否兩廂得宜,惟在你這一邦之主的器局能否載得起他揚帆四海之心,盛得下他鵬程萬裡之志!而有朝一日,一旦你感到力有不逮,駕馭之術,惟在制衡!”
這段話緩慢卻無比清晰,在這空曠暗室,似隱隱回響。慢慢地那聲音越來越洶湧,直湧過來要淹沒了我!
難道有一天,他二人也會産生分歧和矛盾麼?
難道有一天,他二人之間也會情義盡化灰煙,只餘帝王心術麼?
其實事情已經開始了,不是麼?張昭、周瑜共掌眾事,何嘗不是一種制衡?
腦中嗡嗡作響,我甚至沒有意識到權是什麼時候退了出去,房間中什麼時候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直到她開口喚了一聲:
“香兒。”
她的聲音很輕,卻重重地敲擊著我的心。因為當我猛地驚醒過來,卻發現她正靜靜看著我,眸中閃爍著身為人母者所特有的、以往面對我時卻不常有的慈和光芒。
“你又走神了,”她嘆息,“每次提到公瑾,你總是走神……”
“我,我沒有……”我試圖掩飾。
“母親方才那番話讓你心中難過了,是不是?”
“我……”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瞞我麼?”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撫過我的面頰,“你喜歡他的,是不是?”她深深凝視著我,“那一年在舒城外,你第一眼見到他,眼中就有種不一樣的光亮。從那時起,那光亮就一直如影隨形地伴著你,每次見到他,都會不經意地閃動一下,直到今天,整整十二年……”她動情地,“或許別人從未在意,可身為女人和母親,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低頭避開她的目光,我無法形容自己此刻心底的震動,只是感到喉口被一股酸澀沖擊著,一波一波,我說不出話。
“你偷偷留在歷陽為他,平生與伯符唯一的一次爭執為他,你與我們置氣離家,投奔的依然是他……做母親的雖只在一旁瞧著,可心裡頭怎會一絲了悟也無?”她輕輕輕輕地嘆息一聲,“可香兒你知道麼,當年你一到宛陵,他便派人快馬送信過來,後來他要動身前往壽春,又派人快馬送信過來。伯符當時就要接你回來,因他清楚,和袁術反目是遲早的事,可我攔下了他,你知道為什麼麼?”
我將滿含疑惑的目光投向她,而她無限愛憐地回望著我,“只因我知道,你比我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害怕他一去不返。而這種擔憂的滋味,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我這大半生都是在這樣的擔憂中度過,先是為著你父親,後來是為著伯符,再後來又是為著仲謀……於是我想,有他在,你總不至於出事;而有你跟著,他亦不至於一去不返……”
“……母親!”我心中一陣酸楚,把頭埋入她懷中,淚水便模糊了雙眼。
“怎麼,我的小女兒害羞了麼?”她撫摩著我的頭發,“這有什麼呀,他那樣的品貌才幹,哪個女孩子會不心動?而那種心有所繫、夢有所牽的甜蜜心事,哪個女子年少時不曾懷有,只悄悄地,同月亮和風兒分享?”
她溫柔地笑著,可漸漸地,笑容隱去,臉上浮現出傷感的神色,“都說人瀕死之際眼前會浮現出一幅幅畫面,全程回顧自己的一生。我想這是真的,這兩天我老想起以前的事……你還記得聆姑娘麼?那年你隨公瑾學琴學得好好的,可她一來你就不學了。當時啊,我見一向爭強好勝的你竟懂得舍棄,心裡也說不清是歡喜還是難過。後來聆姑娘故去了,你也眼看到了及笄之年,我開始猶豫,猶豫要不要遂你所願,就這樣猶豫著猶豫著,伯符遇到了雲依姐妹……”幽幽地,她一直望進我眸心深處,“其實你不知道母親有多喜愛公瑾,我真的視他如親子一般。可有時候,你越是喜愛一個人越是不能給他太多,因為榮寵與禍患往往是相伴相生的,而他註定是一個站在風口浪尖的人。而你,我只盼望那些風那些浪永遠吹不著你的衣襟,挨不到你的衣角。母親的心,你能明白麼?”
“……我明白了,母親!”我的淚水潸然而落。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
她的眼圈紅了,“香兒,你想念你的父親和長兄麼?……他們昨晚來我夢裡看我了,你父親還好,只是微笑著望著我,伯符卻跟小時候似的,嚷著要吃我親手做的點心……”
我的眼淚撲簌簌落下,而她淡淡笑著,“那時候你父親長年在外徵戰,我身為當家主母,整天忙於府中事務,卻忽略了你。你從小跟哥哥們在一起,難免染上男孩兒氣,尤其伯符,事事都依著你……還記得那一年讓你學繡花麼?你把許阿婆氣走後,我忍不住哭了。因為我忽然感到恐慌,恐慌自己已無法改變你。現在想來,如果我當時能再堅持一下就好了。那樣,或許你就不是今天的你……只是一念之差啊!我既害怕你因為過柔而受欺,又擔心你因為過剛而易折。我就這樣在放任與幹預之間猶猶豫豫,一轉眼,你就大了,我也管不了了……”
她抬袖印去我滿面的淚痕,“這一年來,你一定過得很不開心吧?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婚姻也會像你哥哥們的一樣,淪為利益交換的籌碼,拉攏同盟的工具?你誤會母親了……”她拭了一下眼角的淚,“他們都是亂世中頂天立地的男兒,有些東西,是必須承受的。可你不同,你是我唯一的女兒,做母親的,哪有不盼著自己女兒幸福的?其實,我不過是想在會稽為你挑選一戶知根知底的書香人家,既生活優渥,又遠離權力中心的熙攘紛爭。更重要的,男孩子品性溫厚敦良,能處處容你讓你,珍你重你。那樣,你今天就不會在這裡,也不會看到這許多算計,平添這許多傷感……而我,亦可以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