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在門口,策慢慢揚起唇角說。我愣愣地看著他,看他絳袍金冠,一身的威儀赫赫。他已是天子冊封的吳侯、討逆將軍了——二十四歲的吳侯,二十四歲已得將軍位號,坐擁三郡!

三年前爭執的畫面一幕幕閃現眼前,如同三年來無數個反躬自省的瞬間,那些傷人的話語讓我的臉陡然發燙,竟再不敢將目光投向他。慢慢站起身,我卻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看,直到他袍服的下擺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慢慢抬起頭,才發現他正默默端詳著我,眼中流動著的有欣喜,有欣慰,而更多的,卻似乎是感慨。

他向我伸出手,一滯之下又收回去,笑:“香兒如今是大姑娘了,不是我想抱就能抱的了。”

“誰說的?”一怔之後,我上前一步把頭埋在他胸前,眼睛便濕潤了,“可以的,永遠都可以的!”

靜默有頃,他輕輕拍打著我因抽噎而上下起伏的肩膀:

“這三年過得還好麼?”

我哽咽難言,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怪不得這麼久都不肯回來!”他佯裝憤怒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本來要好好找公瑾算賬的,既然如此,權且饒他一回吧!”

我本想笑一笑,可不知為什麼,眼淚卻更加洶湧地奪眶而出。直過了許久,我聽到自己蚊吶般的聲音:

“我錯了,策哥哥……”

他拍著我肩膀的手陡然停在半空,良久,他似被堵住的喉嚨裡響起一聲長長的嘆息:“我看到公瑾送你的部曲了,或許他是對的……我想好了,香兒,我會再多挑選一些女孩子給你,從今往後,你就跟在我身邊,就像阿權那樣,大江南北,幕府內外,你都帶著你的部曲跟著我,只是——不許再離開家!”

“不走了,今後就算你攆我我也不走了!”用力吸了吸鼻子,我說。

就在這個時候,他似乎突然感到哪裡不對。慢慢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顫抖著在上面抹了一下——

“這、這是什麼?!”瞪圓了眼睛,他驚恐地凝視著自己手指上一條懸掛著的、黏糊糊的東西。

“鼻涕,”破涕為笑地看了那東西一眼,我一如三年前那般淡定地,“我的。”

周瑜喬遷新宅這天,吳地的名流幾乎都到了。

甫一回吳,周瑜便被策拜為建威中郎將,與兵兩千人,騎五十匹。諸將中同等待遇者唯程普一人而已,而程普非但年齡最長、資格最老,且自渡江以來,大小戰役無不親歷,不似周瑜半途離開。可策似乎覺得這些還不夠,又送周瑜鼓吹樂隊,為他治館舍,贈賜莫與為比。這引起了程普的不滿和一些議論,策於是下令曰:“周公瑾英俊異才,與孤有總角之好,骨肉之分。如前在丹楊,發兵眾及船糧以濟大事,論德酬功,此未足以報者也。”

不過我想周瑜並不在意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關注。就說今日所宴請的賓客吧,他顯然是頗費了一番籌謀的,他在利用各種機會以拉近策與江東大族的距離。

策入主江東,吳會兩地的大姓強族主動採取合作態度的是極少數,他們當中的大多數持觀望態度——雖接納卻並不接近,但也有一部分激烈地予以對抗。周瑜離開的這段時間,策在向南攻佔會稽郡和回過頭來肅清吳郡南部山賊嚴白虎的過程中,以雷霆手段誅戮州郡名豪,非但令江東震動,且威行鄰國,令中原側目。

他先是擊斬了領兵助太守王朗負隅頑抗的會稽周昕,此後吳郡烏程的鄒他、錢銅及嘉興王晟等各聚眾萬餘與策對抗,策引兵撲討,亦皆攻破之。那會稽周氏三兄弟與我家結仇已久,先有周喁受袁紹指使搶奪父親豫州刺史之事,後來舅父吳景受袁術之命驅逐時任丹楊太守的周昕而領其郡,時任九江太守的周昂則被堂兄孫賁擊敗,以至返鄉途中被時任吳郡太守的許貢所殺,新仇舊怨之下,其對抗既激烈,策的處置亦嚴酷。然而那曾任合浦太守的王晟是父親生前摯友,兩家有通家之好,他兵敗被策擒住後,為保他性命,母親不得不出面幹預道:“王晟與你父親有升堂見妻之分,今其諸子兄弟皆已梟夷,獨餘一老翁,還有什麼可忌憚的呢?”策這才沒有殺他,然而其餘人等皆族誅。

此外被殺的還有前吳郡太守許貢。當初許貢兵敗失地後向南投奔了山賊嚴白虎,策平定嚴白虎後,許貢被迫出降。雖然十分不齒他的為人,但策還是甚為優待他,誰知他竟偷偷上表朝廷曰:“孫策驍雄,與項籍相似,宜加貴寵,召還京邑。若被詔則不得不還;若放於外,必作世患。”這份表章在送往許都途中被策的候吏截獲,並立即呈送與策。試想若朝廷果依許貢所言召策去許都任職,策遵旨則江東基業半途而毀,抗旨則給了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討伐口實,居心險惡若此,怎不令策勃然大怒?策招請許貢相見,當面責問他,誰知那許貢敢做卻不敢當,扯謊說並無此表,策既鄙薄其虛偽狡詐又憤恨其陰險歹毒,當即令武士絞殺之。

“景興先生!”

驀然間見周瑜上前一步向一位來賓深施一禮,與此同時策亦起身行禮,一副對來人十分尊敬的樣子。

這便是前會稽太守王朗麼?果然儒雅而有威儀!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我忍不住細細打量他。同樣是兵敗投降的前任郡守,策對王朗是備極尊崇的,哪怕他一直不肯為策所用。不過就在我回吳那天,朝廷遣使至,徵辟王朗入朝,只因北方戰亂頻仍,道路不通,策才得以留他到現在。

“郡主,太夫人有請。”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的侍女出現了。沒錯,今天母親也來了,周瑜的面子就是這樣大!並且母親不光是來做客的,她說這座府邸中沒有女主人,因此她實際上是來幫忙料理一應大小事務的。在江東,誰不知道她視周瑜如親子?可我不過才溜到前面來一會兒,居然就被她發現了,真是洩氣得很!

無可奈何地跟著那侍女回到後堂,只見母親正滿面春風地與一眾女眷閑話家常。其實我知道母親也在努力彌合策與江東大族的關系,只不過通常情況下,她並不直接出面幹預政事,而是採取一種迂迴婉轉的方式發揮自己的作用。就如此刻,她看似在與這群江東大族的女眷們說閑話,可實際上,她說的每一句都不是閑話。夫人們的影響力是絕對不容小覷的,就拿郭汜的夫人來舉例吧,當初李傕和郭汜那般要好,若不是郭夫人多疑善妒,因擔心郭汜頻繁出入李傕家中倚紅偎翠便離間二人關系,二人又怎會內訌互鬥以致大局生變,最後兵敗身死?當然他二人是活該,我甚至覺得郭夫人簡直是犧牲小我造福全天下!可是沒辦法,女人們的話題我就是提不起興趣來,好不容易捱了半個時辰,我終於還是逮到個機會溜了出來。——我不去前堂去後園還不行麼?

已是建安四年的春天了,園中小池邊的桃樹上已冒出一個個粉嫩可愛的小花苞,含羞帶怯地等待盛放。用指尖輕輕地觸它們一觸,一顆心便也顫巍巍地沾染上一抹羞澀的欣喜似的。

就在剛才,有人問起策的婚事了。——還有周瑜的。他二人的婚事不可能不引人矚目,雖然母親笑著說她不知他們心裡打的什麼鬼主意,便輕輕將這個話題揭了過去。

坐在池邊的湖石上出了會兒神,我站起來,盯著小池中自己的倒影看。

耳邊有錚錚淙淙的樂音傳來——箜篌的聲音,眼前則慢慢浮現出一個身影,流光溢彩而沉靜端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