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印象中最後一次和母親見面。

母親從前廳拽了一件男士羽絨服,深黑色,毛領粗糙,做工低劣。

她把羽絨服塞給他,推著他進了電梯。

她激動得披頭散發,揚言他再不離開,她就要當場跳樓,一言一行劇烈而誇張,傅承林從沒見過她這樣。

他坐電梯來到樓下,穿過大廈的後門,伸手掏進衣兜,只有十塊錢。

這十塊錢,成了他的全部家當。

他的手機、鑰匙、錢包全部放在了書包裡。

而書包滯留於樓上。

那會兒是2007年,街邊的報刊亭裡,還有公共電話,一塊錢打一次。

報刊亭老闆是個中年男子,正在看報紙。他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傅承林,再伸手,問他要錢。

傅承林交完錢,首先給父親打了電話。

通話時間僅有十秒。

傅承林開門見山:“爸爸,這邊來了很多警.察。他們說,公司涉嫌金融詐騙。”

他沒說是哪兒,但父親顯然已經收到了訊息。

父親回答:“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隨後,父親匆忙將電話掛掉。

傅承林又給他爸爸的秘書打電話,忙音。他又給家裡的司機打電話,無人接聽。

他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爺爺身上。

彼時,爺爺正在上海,慶祝他名下一家新飯店開業大吉。他們一行人剪綵、倒香檳、放鞭炮,傅承林的電話來得十分突兀,像個不速之客。

爺爺到底還是安慰了他:“你爸爸畢竟在銀行工作,忌諱多,管理嚴,最避諱那些事……你媽媽的問題……我暫時不清楚狀況,拜託了熟人調查。承林,這段時間,你得照顧好自己。”

爺爺又說:“承林,你搬來和爺爺奶奶住吧。你現在是不是在家?”

傅承林沒有應答。

他結束了通話。

老闆找給他六塊錢,解釋道:“打一次電話一塊錢,不管你有沒有接通。你打了四次,我收你四塊。”

傅承林接過一張5元紙幣,一塊1元硬幣,禮貌地回答:“謝謝。”

冬天的夜晚來得早,天幕已黑,月光黯淡。

傅承林穿著臃腫的羽絨服,漫無目的,四處走動。

他走了一會兒就累了,坐在天橋的橋洞下,無數轎車亮著前燈,從他面前飛馳而過。

烏雲逐漸覆蓋天空,灑落新年的第一場雪。

他裹緊衣服,揣著兜裡的六塊錢,忽然覺得金融和計算機都是建築在空中的虛幻樓閣。

當他失去了電腦、網路、啟動資金,那些技能就無法為他提供溫飽。

他寒冷,疲憊,疼痛,失望,無家可歸。

他只能仰面躺下,躺在堅硬的石磚上,想起一句古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又想起一句:“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至親至疏夫妻。

於是他可以理解每一個人。

理解母親要償還賭債,理解父親以工作為重,理解爺爺要兼顧兒子和孫子,更理解那些在公司裡作亂的討債者——他們的初衷很簡單,2005年股市大漲,不少人發了橫財,更相信一夜暴富。

總之,各人有各自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