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見過中央帝國的太後。那是一位神態莊嚴的老婦人,瞳色是渾濁的金色,凝視的時候帶著些許銳利的光;與神賜年輕時那聞名於世的茂密秀發相比,太後的頭發未免太稀疏,盤在後腦勺僅有一個拳頭大小;最重要的是,她的後背平坦,並無神翼。所以,當時我全然沒有將她和神賜聯系在一起。

但目光不似少女時清澈如水,是少女長大了;頭發從茂盛到稀疏,是歲月不饒人;而沒有神翼……或許是因為她為了以凡人的身份嫁入皇家,也受了挖翼之刑。

我沒能認出她來。

從前我並不知道她愛我,因而從未給她過任何回應;現在我透過平和之柱感受到了這份愛意,我卻無從回應。不僅如此,她等待了一百餘年,但真正等到了重逢的時候,我卻用陰險的手段,殺死了她寵愛的孫女克洛伊公主。

“爻君。”阿曇叫我的時候,我才驚覺剛才自己竟忘記她還在這裡。

阿曇輕輕地抱住我,有力地說:“一切都過去了。”

我點頭,朝她笑了笑。我沒有告訴她的是,這一切還在延續,還沒有走到盡頭。天神一族安排神賜下嫁霍布斯的原因一是拖延人類尋找煢孑的腳步;二是希望神賜在多年後找到以神樹之種作為心髒的我並取出被我的靈魂和神力滋養成熟的種子,讓避世百年的天神重新出世,主宰奧特蘭迪大陸。

看到了前世的真相後,我自然不願再次為了這個舉著光榮和責任的大旗吃人的地方,貢獻出我僅此一條、概不退換的生命。可如果是神賜要取我的心髒,我會給她,以償還我對她的虧欠。誠然,對不起我們的是神族的長老們,但若我那時不一味嚮往自由,而是能早些走上權力之路,也就不至於被斯特林陷害、然後害得神賜她一個女孩子來承擔複興一個種族的重擔。

“阿曇,我想,我付出了這麼大代價,至少學到了一條至理。”

“相信我,爻君學到的一定不止一條。”阿曇看著我說,“萬神使徒和爻君,畢竟很不一樣啊。你想說的是哪一條?”

“在我們受到的教育裡,善良、正直、榮譽、愛等等正向的名詞都被認為是一個人力量的源泉。但事實上,這些東西恰恰毫無力量,它們像放在屋簷上的花盆那樣易碎。守護,或是說追求這些東西是很艱難的,必須擁有強大的力量。所以,一直以來,我們都弄反了。善良本身並不能給我們帶來任何好處,它就像是童話裡古堡中的公主,管他是惡龍還是騎士,只有最強大的那個才有機會擁有。”

阿曇皺了皺眉,“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意思?”

我用魔法讓阿曇閉上眼睛昏睡過去,在她耳邊輕聲說:

“我愛你。”

天幕剎那間變得漆黑,屹立數千年的萬神門轟然倒塌,重霄之城徹底崩裂,不時飛濺的火花與粉碎的建築物如雨水般,從空中落下來。看到這一幕,我連眉頭都懶得皺一下,只是忽然想到:煢孑的白日,被認為是永恆的,但就像那被認為是天地命脈的生命之樹,任何事物都有時限。

我們都逃不過時間。

回到了現實世界,視野一下子從天空變成了一間辦公室。方才從窗下走過的學生仍舊在同樣的位置,現實中的時間片刻沒有流逝。

我正對上沉默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跟他用不著廢話,我直截了當:“‘這個世界的造物主創造出天神和人類這兩種生命,為的不是讓他們相互爭奪生存的權利,直到其中一方衰亡。世界的終極狀態應為和平,而締結和平的方式,也絕不僅在於保護或是毀掉生命之樹。’這段話,你一定很熟悉。神賜出嫁前,你勸過她,讓她為了種族的存亡和世界的和平奉獻自己。”

我慣是知曉這條冰龍沉默寡言,也不需要他承認,繼續說:“你在那時候就喜歡道德綁架。神賜自幼接受的是精英教育,家族的榮譽和正直的品行幾乎算得上是她的座右銘了,你明知道她最在乎這些,所以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故意講給她聽,對吧?”

沉默周身散發出一股寒氣,他似是對我擅自闖入平和之柱的行為有極大的不滿,寒冰魔法瞬間將整間屋子的物件全部封在了冰凝之中。“我所言,皆事實。”

“我知道,冰龍從不說謊。” 我嘲諷一笑,“但那是因為,冰龍殘酷得連自己都一併欺騙!”

沉默冷道:“不可理喻。”

“你最想成為真正的神,也一度被認為是神族之中最接近神性的存在。可你知道你為何一直無法學會造物術嗎?”我迷眼看著他變得愈發不像他自己,“人們認為,只有將自己剝離一切人類的感情,包括喜怒哀樂,並杜絕帶有指向性的愛與憎,便可以修得神性。但我在平和之柱裡走了一遍,收獲頗豐,現在我可以大大方方告訴你,那樣的定義是錯的。”

“胡說!”

“神的無情不是靠壓抑自己的感情得來的,壓抑反而是一種違背自然的行為。你明明有感情,卻為了成神的慾望,強行將自己扭曲成那種純粹理性的機器……”

“你還是一樣自以為是!”他情緒起伏,面板上隱約浮現出銀色的鱗甲。

“這一次倒不是我自以為是。九年前你在麗德奧斯被擒的時候砍掉三丫的頭,乍一看十分狠心,實則是你救了她們,這說明你並沒有徹底摒棄友情。”我伸出手捏碎了書架上一個木匣的鎖,從中取出了我的尼基金盾。“不瞞你說,超一流寶器都會與命定主人産生共鳴。我在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就感應到我的金盾了。記得這是我送給阿藻的吧?怎麼現在又到了你的手裡?離開我這麼久這塊盾早已成了一塊普通的盾牌,想必尊貴的帝國第四騎士是看不上的。我不由猜測,你將它從小阿藻手裡拿走,該不會是吃醋了吧?這樣看起來,你好像連愛情都沒法……”

“閉嘴!”沉默打斷了我,“你闖入平和之柱,是想要探尋過去的秘密。可我不明白,這些年你既發動過戰爭,又主動停歇了戰爭;你看起來對依靠生命之樹的力量爭奪權力並無興趣,但你同時也不願奉獻出心髒。所以,你究竟想要什麼?”

沉默說話往往一針見血,不浪費一絲多餘的力氣。

“還真被你說準了,大多數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從前想要萬神使徒的位置主要是為了滿足虛榮心,再之後成為魔王、建立軍隊,被逼的成分大於我的意願。”見阿曇依舊睡得很死,我才繼續說下去,“直到從神柱中回來,我才發現,目標不明確的人確實太容易受命運擺布了。野心和慾望才是我應該拾起的武器。沉默,潛藏在你心底的‘欲’,今日,由我將它喚醒!”

“我們都應該直面慾望本身……那些被你壓抑許久的,愛之慾,勝之慾,成神之慾!”說完後,我用新掌握的造物術在空中變出一頂皇冠。那是霍布斯三世的皇冠,大得幾乎是人的脖子能支撐的極限了。除去上面的各色寶石和純銀神像,最特別的地方便是皇冠的正面有一個十字形的缺口——那是霍布斯在登上皇位之前偷偷試戴皇冠時,由於太過緊張,而將它掉落在地摔出來的痕跡。皇室並不知道這個秘密,反而將這個小小的十字架當做是神的無形啟示,所以最中間的那顆寶石也被稱為“神聖之心”。

看到沉默驚訝到無法合攏的嘴巴,我便知道,這場談判,很有效率地結束了。

我,又多了一名強有力的盟友。如今我手上有利維坦“嚴格之柱”的鑰匙,有了沉默,“平和之柱”就觸手可得,剩下來的就是這些年遁世不出的麗德奧斯手中的“慈悲之柱”。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那麼消失百年的天神一族應該就寄居在神柱裡的空間,只要集齊了三神柱,我便可以找到消失的煢孑。

我不能再逆來受順,我要反擊。權力之路哪裡來得退路?我的仇家只會累積得越多,面臨的對手只會越來越強,我暴露出的每一絲軟弱都會給無數人幹掉我的機會。為了保護我的信仰、我所愛的人、還有我自己,只有繼續在權力這條路上走下去,想走下去我就必須變得心狠手辣、做出一些犧牲,那樣就會結上更多的仇家。說起來矛盾,這樣便形成了一個死迴圈,像和平和戰爭一樣的死迴圈。

我最後對他說:“天神一族的教訓已然證明,和平不是靠忍讓就能獲得的。人族與其他種族的矛盾累積了百年,在將來的某一天必然爆發。這時候,一個與神族和人類都有宿仇的武裝統治者,能夠在其中起到平衡的作用。說出來你可能暫時不相信,但我必須告訴你,和平並非以你那種‘和平’的方式就能獲得的,戰爭才能帶來真正的和平。沉默,你可願一賭,賭我比霍布斯皇室更能為大陸帶來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