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上說,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說,不是說北海鎮的武器厲害,把滿清收拾的滿頭是包,把沙俄打的跟孫子似的拓地萬里,就能證明北海鎮有統治的合法性,因為中國文化里根本就不看重這個。否則的話,當初蒙元也好,滿清也好,南下打統一戰爭的時候,就不會遇到那麼多的反抗。

那麼擺在陳青松面前的問題是,什麼樣的政權在古代中國才具有合法性?答案顯而易見。

在中國的傳統政治理論裡,不管是皇帝亦或是大臣,僅是政治上的一個官位,大家只是在官位上認定其職分與責任。天子不盡職,不勝任,大臣可以把他易位,甚至全國民眾也可以把他誅了。不明白這一點,就看不懂中國傳統政治的真相。

以漢唐宋為例,漢代是宰相首長制,唐代和宋代是宰相委員制,最高議事機關稱政事堂,後來改稱中書門下。一切政府法令,須用皇帝詔書名義頒佈的,事先由政事堂開會議決,沒有政事堂蓋印,即算不得詔書,在法律上沒有合法地位。…

在除了滿清以外的中國傳統政治裡,皇帝不能獨裁,宰相同樣地不能獨裁,然而後世的無數人偏要說中國的傳統政治是專制獨裁。

實際上縱觀東西方政治,要在共和制和君主制間劃一個精確的線非常困難,而且無法說前者比後者更民主,因為只要把君主的權力限定在儀式化上,二者其實差別並不大。君不見另一時空歷史上,拉美那麼多搞軍人獨裁的國家都說自己是民主共和國。

之後第三個問題又來了,北海鎮要搞的虛君制,如何才能獲得大多數人的擁護?

說實在的,政治哲學問題陳胖子並不擅長,畢竟他當年在體制裡的工作是副職,屬於務實而非務虛。他越想越複雜,結果把自己給繞進去了,糾結起君主制的合法性來了。於是他忍不住去找了汪中,就治統的合法性問題做了請教。

身為顧炎武的嫡脈傳人,且對先秦典章制度深有研究的汪中沒有直接回答陳青松的問題,而是給他講了兩段典故。

話說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更替方式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本國人採取陰謀、暴力之方式改朝換代,一種是外族入侵建立政權。然而這兩種政權的統治者在面對合法性問題時,都會陷入一個窘境,即一方面自己的統治不具備形式上的合法性,但又必須建立乃至維持形式上的合法性。

造成這一困境的,是源於漢景帝時期的一段對話,後來被司馬遷寫在了《史記》裡。汪中講的第一段就是這件事。

當時代表儒家的轅固生,和代表道家的黃生在漢景帝跟前討論了一下什麼叫“君臣大義”。結果自此之後,關於政治合法性的問題就成了歷代封建統治者的禁區,漢代以後的學者們都不敢再碰。大家唯一敢噴的,就是上古三代真是好啊真是好,被咱們取代的前朝真是渣啊真是渣!

二人爭論的實質是政治合法性中“形式”和“目的”之間的衝突。轅固生從目的來論證湯武受命的合法性,黃生從形式來論證湯武弒君的不合法性,而作為裁判的漢景帝則處於“臣妾做不到”的境地。

先秦諸子早期的政治合法性採用了“天命論”的方式,也就是將自己的祖先神化,他們作為神的後裔也就自然而然擁有統治的權力,其重點在於形式的合法性。不過隨著“桀紂”這兩位著名暴君的出現,目的取代了形式,黃老之說的“天道”和“道”這兩個概念佔據了政治合法性討論的中心地位。

如果湯武誅桀紂是合法的,雖然漢可以就此證明其取代秦的合法性,然而他人亦可以之論證取代漢的合法性,也就是說造劉家的反那是應當應分的;如果是不合法,那麼把劉邦置於何地?他可是秦朝的亭長,妥妥的亂臣賊子。

陳青松若有所思的聽完,汪中隨即又講起了第二個典故,那就是發生於雍正七年的“曾靜投書案”。這事很多後世的中國人都聽說過,陳青松也知道,雍正為了證明滿清政權的合法性,寫了本《大義覺迷錄》刊行天下。前年他在黑龍江城視察的時候,甚至還見到了呂家的後人。…

不過令他意外的是,汪中沒有從文字獄和華夷之辨來說,而是圍繞著“目的論”和“形式論”來講的。

汪中的評價是,曾靜這個人既傻又不傻。說他傻,是因為此人迂腐好古,以為憑著“華夷之分”的說法就能打動嶽鍾琪;說他不傻,是因為他在《知新錄》中一些想法沒錯。他的觀點與轅固生之論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都是從“形式論”來討論統治合法性問題。

話說從儒家的“道統”上來說,士人階層歷來都自認為是承緒道統的代表;所謂道義若在,民心必向,民心若向,天命必歸。而從這個邏輯上講,歷朝歷代的所有皇帝都不具有政治合法性,只有秉承道統的“士”才是受命於天。

汪中告訴陳青松,當雍正搬出君臣大義來反駁,他就無異於肯定了黃生的“目的論”,而必須面對轅固生的“形式論”。也就是掉進了當初漢景帝的兩難處境,怎麼說都是錯。

陳青松至此恍然大悟,這事從頭到尾,讓無數後人爭論的“華夷之辨”根本不是重點,以“目的論”和“形式論”為根本的政體合法性才是。乾隆恐怕在沒繼位的時候就已經看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所以他上臺立即收回銷燬《大義覺迷錄》,並殺了曾靜和張熙,讓天下人閉嘴。

換言之,只要北海鎮搞君主制,政體合法性這事天下根本沒人會提。

古代的讀書人之所以總拿上古三代說事,那是因為堯舜禹的帝位傳續在形式和目的上都沒有爭議,讓皇帝效法他們仨那是誰也挑不出毛病。換其他人你敢亂說試試?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分分鐘打成亂臣賊子。

當然了,汪中趁機還向陳青松兜售了不少顧炎武的“眾治”思想。陳青松對這方面的瞭解還真不多,泛泛一聽,像什麼擴大知識階層的選拔、允許民眾討論國家政治的得失、將風俗與法律結合起來端正人心都很不錯。

不過當昨天晚上他和趙新談及此事的時候,對方笑著搖了搖頭。

“老陳,顧炎武的書你沒看過吧?”

“沒有。怎麼了?”

“他那個‘眾治’可不是說老百姓能當家做主,實質上還是士大夫說了算。你想啊,讀書識字的權力終歸是掌握在這些人手裡,而忙於生計的貧民被排除在外。他們這些人想要的,就是限制君主權力,調整過度不平等的君民關係、官民關係,為地主階層爭取更多的政治利益,為他們提供製度上保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