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隨園。

午後西斜的陽光融融的灑落在小倉山房的前後,斑駁的光影越過門廊,映照在晶瑩透亮的玻璃窗上,熠熠生輝。西軒的院子裡,一株不過五尺來高的虯曲古柏蒼鮮如鱗,翠綠的枝葉嫋嫋迎風,旁邊立著的太湖石玲瓏剔透,宛如翩翩少女與之相對。

視線西移,越過迴廊,繞過滿屋金石古玩的“金石藏”,向南轉,穿過夏天開滿芍藥的“環香處”,再往西,就到了袁枚平日午後小憩的所在小眠齋。

這座五間開的廳堂被丹桂綠蕉所環繞,僅有一條石板小路通往他處,頗有遠絕塵囂之意境。此刻屋內宣爐青煙,銀絲火炭,已經七十九歲的袁枚戴著副眼鏡,正坐在榻上打譜。

袁枚一生嗜好圍棋,這些年不管是在江寧還是出遊,幾乎天天下棋,而且還詳細記錄輸贏情況,態度不可謂不認真。甚至去年在北海鎮的那段時間裡,他白天到處參觀遊覽,到了晚上還要拉著趙翼、汪中、段玉裁、焦循等人跟他下棋。

此時如果有識貨之人在場,一定會驚訝於他面前的那張棋盤和棋子,甚至心生羨慕嫉妒恨。因為整張棋盤竟然是用兩大塊沉香木拼接而成,上面的線條和星點都是用細細的銀絲鑲嵌,散發著若有若無的甜香氣;而黑白棋子則是用犀角和象牙製成,白者溫潤,黑者清涼。

妥妥的稀世珍寶!

好吧,這套棋盤棋子其實是趙新幾年前去順化皇宮裡順手撿的“垃圾”。由於他本人對圍棋毫無興趣,而且不管是犀角還是象牙在另一時空都屬於違禁品,拿回去也沒法換錢,於是這玩意就只能在他家後院的庫房裡落了好幾年灰。

去年袁枚能以七十八歲的高齡,不遠千里奔波,帶著一票弟子去支援北海鎮的新科舉,趙新覺得不管人家出於何種目的,無論如何也得表示一下,送個回禮。當他得知老頭天天拉著人下棋,於是就找出了這套東西。

因為禮物是臨上船的時候收的,又裝在一口皮箱裡,而且在場送行的人一大堆,禮物也一大堆,袁枚根本顧不上看。等他開啟箱子發出震驚的感嘆,“雷神號”都已經過了對馬海峽。

他深知這套棋盤棋子有多珍貴,等回到隨園後,就將其珍藏在了“金石藏”內,對外從不示人,只是偶爾才會拿出來自娛自樂一番。

“啪~~”

當最後一顆白子落在棋坪上,那場發生在五十五年前“當湖對弈”的第七局已經全部擺出。一旁的妾室鍾姬見狀,便將手中的熱毛巾遞了過去。

等袁枚擦完手,鍾姬又從一旁的桌案上端過一個碟子,裡面是一塊四四方方、色澤金黃的烤蛋糕。

蛋糕的做法是他從北海鎮學來的。當時他在穿越眾們招待他和趙翼的晚宴上第一次品嚐後,立刻就被其鬆軟甜蜜的味道所折服。

為了能讓“袁大吃貨”吃的滿意,吃的舒心,趙新甚至動用了自家的幾個廚子,每天換著花樣的做,中餐西餐輪番招呼。

等袁枚走的時候,除了大包小包的禮物、特產,還有一本厚厚的食譜。回到小倉山後,他立刻就讓家裡的廚子學著做。最終這些來自另一時空的菜餚做法,都被收錄進了他的《隨園食單》。

比如原本歸在羽族單裡的鴨子,現在就多了個“掛爐烤鴨”的做法。

正當袁枚心滿意足的享用著下午茶的時候,突然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門被推開,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小夥子疾步走了進來。

這人身量中等,穿著件寶藍暗花綢袍,束著絳紅腰帶,腦後的髮根處戴著白玉製作的辮飾,一副富家公子摸樣。只不過原本眉清目秀得面龐,此刻卻顯得異常蒼白。

袁枚放下手中的銀叉,奇怪的問道:“阿通,何事如此驚慌?”

來者正是袁枚的長子袁通,只見他快步走到近前,壓著嗓門急聲道:“父親!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朝廷,朝廷要對咱家動手!他們要查抄隨園,把您軟禁!”

“啊!”此話一出,一旁的鐘姬頓時花容失色,失聲叫了出來。

袁枚聽了也是一驚,不過他還是語氣平靜的道:“不要急,把話說清楚。”

袁通此刻急的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將中午鄂素跟他說的複述了一遍,最後問道:“父親,只怕官府就在這幾日動手,咱們還是先出去避一避吧?”

袁枚捋著鬍鬚沉吟半晌,微微搖頭道:“阿通,你想過沒有,朝廷為了為父竟然能派一位親王南下坐鎮,而晴村兄居然沒得到一點風聲,怕是早佈下了天羅地網。照我猜測,不光是咱家,趙雲崧那裡怕也是情況不妙。”

“那,那該如何是好?”

“為今之計,只能求助北邊那位了。”

“他們?怕是來不及啊!”

“你不懂。”袁枚意味深長的看了兒子一眼,隨即便將如何聯絡北海鎮設在江寧城內據點的方法告訴了袁通。

去年在北海鎮的時候,焦循向他原原本本的講述了當初自己從身陷囹圄到逃出生天的經過,讓袁枚和趙翼聽的是滿臉駭然。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那場曾轟動整個江南的劫獄行為,居然是趙新親自出馬,而且總共就兩個人。

然而相較於逃出揚州的焦循他們,袁枚卻不想離開江寧,不願放棄苦心經營多年的隨園。

這是一座即便是富甲天下的和珅都羨慕不已,甚至連乾隆想來都恕不接待的私家園林,其歷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末吳應箕修建的“焦園”。

吳應箕是“國門廣業社”的領袖之一,與侯方域、陳定生、冒闢疆、方以智都是好基友,在孔尚任的《桃花扇》裡也有過出場。好吧,就是跟“秦淮八豔”之一的寇白門在盒子會上一見傾心的那位。

“焦園”敗落後,這片土地三易其主,江寧織造曹家、繼任織造的隋赫德家,最終在四十六年前被袁枚用三百兩白銀購得。

為了籌集建設園林所需的資金,袁枚這四十年來化身地主、文豪、出版商、培訓班教師、以及社交場名人,鉚足了勁賺錢,前後投入了數萬兩白銀,這才有了“朝陽初升,萬綠齊曉,樓臺竹樹,秋水長天”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