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起伏的丘陵上雪野白的耀眼,天空湛藍而空曠,喀爾裡克的雪峰冰山和雪線下山脈的每條脈絡都歷歷在目。山崗上有風吹過,但並不刺冷,雪地上的枯草雜枝在輕輕的搖晃,發出細碎的絮語。

趙新今天的興致很高,為了這次難得的出遊,他昨天晚上還特意讓人準備了燒烤用的架子、木炭和幾隻宰殺醃製好的羊。三十多人在疏勒城的殘垣斷壁間生起了兩堆篝火,圍坐在一起,烤肉喝酒,邊吃邊聊。

兩個哈薩克嚮導也加入了聚餐,一開始他們誠惶誠恐,連說使不得,自己帶了乾糧。等看到有酒,其中一個叫蘇萊曼的傢伙兩眼放出了光,他說自己不受戒律影響,迫不及待的開懷暢飲起來。隨著幾杯酒下肚,話匣子也就開啟了。

蘇萊曼說,天山山脈,但凡河谷地帶,都有絕世好景,想不到幾位大人竟知道江布拉克。其實那裡到了夏天和秋天來再好不過,很涼快,河水很大,奔騰喧囂,不絕於耳。林間草地和一望無際的麥田,如同地毯,山野間到處開滿各色的山花,芳香撲鼻。以前奇台的縣太爺和靖遠城的辦事大臣到了夏天,都會以視察屯田的名義,帶著大群手下,去那裡遊玩幾天。

趙新問,哈密有什麼風景好的地方?

蘇萊曼說,巴格達什啊!那裡風景更好,回王每到入夏之時必去,帶上所有家眷和下人,還有樂隊、舞女,幾百人浩浩蕩蕩,寶馬香車好不熱鬧,一住就是一兩個月,極盡奢華享樂。

兩個嚮導都是下里巴人,放開了吃相,難免就有些粗俗。尤其是蘇萊曼,生活的就跟個流浪漢一樣,從這個綠洲跑到那個綠洲,什麼雜活都幹。還不等羊肉烤熟,他便催促說可以吃了,隨後用髒兮兮的手抓起還滲著血水的肉就往嘴裡塞,大快朵頤。

不過趙新、範統和隨行的北海軍士兵對此卻不以為然,那些來到北海鎮的流民在剛下船的時候,跟蘇萊曼都差不多,甚至比他還邋遢。

當發覺趙新他們真的不嫌棄自己,而且還跟自己有說有笑,幫自己倒酒夾肉,蘇萊曼很是感慨,活了三十多年,從西北走到南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官老爺」,看來世道真要變了。

江藩生於江南膏腴之地,自幼博覽群書,這些年在北海鎮又增長了不少閱歷,尤其是他從黑龍江到奇台這一路走下來,對以往眼中的邊陲蠻荒之地有了更深的見解。當喝了幾杯酒,細嚼慢嚥的吃了幾塊肉,便興致勃勃的道:

「藩以為,西域攘夷之上策還是要以夷治夷,然必震之以武力,懾之以威信,化之以風俗,柔之以財貨,不如是不足以挫彼兇橫,方足收功。」

趙新和範統都知道這位一心要當「班定遠第二」,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再用封建王朝的那套做法,只能是養獸自噬。

兩人都比江藩歲數大,聊多了也就沒了那麼多客套,範統拿著個羊腿,一邊啃一邊道:「子屏老弟,我看你想說的是「因俗而治」和「恩威並施」吧?」

江藩的酒量很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微微點頭道:「《通典》上說,昔者漢家弱而匈奴強,所以厚飾子女嫁於單于;至盛唐中國強而北狄弱,唐兵千人堪擊其數萬,則恣我所為,不敢驕慢。以我看來,滿清亦是如此,中亞諸國無非懼其兵威,倚用而服其眾也。若不因俗而治,我北海在回疆投入的人力和物恐將是天文數字。」

趙新抿了一口酒,搖頭道:「不然,短期內這麼做無可厚非,從長遠看,隱患很大。」

江藩心中一緊,忙道:「殿下何出此言?」

趙新語氣果斷的道:「因俗而治的前提是要對當地的習俗有充分的理解和認識,這一點非常重要。各族百姓必須要一視同仁,就跟我們這些年在北海鎮對赫哲、鄂倫春、費雅喀人一

樣,不能因為人家不讀孔孟就看不起他們。

另外在處理和中亞各勢力的關係上,雖然要恩威並施,可根本是「施」而不是「恩」,主動權要操之我手,方可隨機應變。就好比大和卓波羅尼都的兒子薩木薩克吧,之前乾隆聽兆惠說他在浩罕國形同乞丐,就以為和卓家族已經完了,所以就派了幾個殺手過去,可最後也沒幹成。實際上不管是乾隆還是當年的兆惠,他們都對蘇菲派那種苦行僧的生活方式不瞭解,也不屑瞭解。到頭來,咱們還得給他擦屁股。

我敢肯定,薩木薩克這些年一直在中亞各地傳教,雖然他可能確實經濟拮据,但絕不至於淪為乞丐,否則他也不會有能量把手從撒馬爾罕伸到回疆。更何況和卓家族還和中亞蘇菲派的一些權貴沾親帶故,派殺手簡直就是兒戲!」

範統將手中的羊骨頭一扔,接過警衛遞來的毛巾擦著手,一邊說道:「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光講面子沒用,知己知彼,得站在對方的風俗傳統上考慮問題,否則咱們就得跟滿清一樣被人當傻子。」

江藩微微點頭,看著面前跳動的篝火陷入了沉思。趙新的意思他聽懂了,說白了就是不能以漢文化的高高在上心態去認識和處理回疆事務和對外關係,否則「因俗而治」就是一句空話,恩威並施的「威」更是無從談起。

趙新幹脆用手中啃光肉的羊肋骨,在地上畫了起來,然後指著上面幾處,對二人道:「這次浩罕入侵南疆倒也省了咱們再找藉口。我的想法是,部隊拿下伊犁和烏什後不要著急,先休整一段時間,攢足實力,然後南北兩線齊頭並進,南線越過喀什噶爾嶺,控制瓦罕走廊和巴達克山;北線沿喀喇河過額得墨克嶺,奪取那木幹、安集延、瑪爾噶朗、浩罕城,將費爾干納谷地收入囊中。總之不給白山派的和卓餘孽留下生存的土壤。薩木薩克和他那兩個兒子絕不能放過,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西域將永無寧日。」

範統端著酒杯,低頭看了半晌,讚歎道:「真是不服不行!你居然把半個西域的地圖都畫出來了!厲害,碰一個!」

江藩早聽說過趙新的這樁本事,那就是每戰之前甚至是謀劃方案的時候就會把地圖看的滾瓜爛熟,閉著眼能說出每一條山川河流、村莊城鎮的準確位置。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心中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

一行人酒足肉飽,從疏勒城所在的高崗下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再不往回走的話,天黑前就回不去了。

趙新騎的大黑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顯得格外興奮,踩著碎步,健美的身軀快樂的顛動,時而仰天嘶鳴,好像在大笑。積雪在馬蹄下嘎嘎作響,一群麻雀驚起,嘰嘰喳喳的從一顆松樹上飛走。在雀群的上空,一隻蒼鷹在空中盤旋,朵朵白雲在空中紋絲不動。

看著周圍的美景,趙新心中一動,一首在另一時空中耳熟能詳的歌不自覺的就湧上心頭。誰知還不等他張嘴,範統倒先扯著嗓子嚎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