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 血淚斑斑的盲人歌者(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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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們牽著馬往院裡走時,附近的一處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戴著髒羊皮帽子的腦袋從破舊的門板後探出頭來,看到是鐵木爾他們回來了,臉上露出了笑容,隨後探出身來,衝著他們彎了彎腰,好像在鞠躬。
“吳大哥!”
鐵木爾大模大樣的擺了擺手,算是打了招呼。他們所住的院子就是跟對方租的,租金是兩張羊皮,外加一包黑茶。吳達才雖然認為鐵木爾這些人不是善類,可能用自家的破院子能賺點外快,他也樂意。
話說幾十年前在湖北武昌府屬的馬跡嶺一帶,有個吳姓大戶,世代盤踞,亦民亦匪,成了當地一大禍害。當時的武昌官府為了根除禍患,便在乾隆二十八年,將吳姓一族三十餘戶,男女大小將近百人,分三次遷移到了天山北路,分別安置在了烏嚕木齊、巴里坤和甘肅境內的安西府。
巴里坤的這個吳家莊,就是由第二批遷過來的七戶所組成,之後開枝散葉,又慢慢增添了其他人家,最終形成了如今二十幾戶的規模。
吳達才關上院門,插好門閂,小步蹭地的快速跑回溫暖的屋內,口中嘀咕道:“這群蒙古蠻子,天天早出晚歸的,鬧的動靜這麼大,要是被人告到官府可麻煩了。”
鐵木爾等人拴好馬,隨後便帶著沙迪克進了屋內。這幾間屋裡都是壘的土炕,有灶臺和火牆。因為院子裡留了人值守,所以剛一進屋便是一股熱浪撲來,同時還夾雜著枯草、羊羶氣、破毛皮、菸葉兒、牲畜糞便和人汗腳臭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不過對於鐵木爾和沙迪克等人來說,暖和才是王道,其他的都不叫事。
冬天黑的早,等外面漆黑一片的時候,簡單的晚飯就做好了,麥餅和奶茶。眾人包括沙迪克在內都餓了,一陣狼吞虎嚥,風捲殘雲。沙迪克沒有喝過蒙古人的奶茶,嚐起來鹹香鹹香的,喝進肚子裡渾身發熱。
等吃過飯,鐵木爾的班長雲巖去了隔壁存放貨物的屋子,回來的時候,手裡拎著了一雙八成新的羊毛氈靴和一雙棉布襪子,放在了沙迪克的身側。
“沙迪克老兄,一會你吃完了我讓人幫你給腳上抹點藥,再把這個穿上。”
沙迪克手忙腳亂的將半塊餅子塞進嘴裡囫圇吞下,將手探向靴子,抱在懷裡摸了好一會,驚訝的道:“這是給我的?”
“是啊。這麼冷的天,沒雙靴子可不行,要凍病的。”
沙迪克愣了半晌,眼圈漸漸泛紅,突然跪在炕上,衝著雲巖的方向連連磕頭。
“你這是幹什麼?有話起來說!”雲巖見狀急忙將對方扶起。
夜晚,眾人奔波了一天,原本都很累了,然而所有人都毫無睡意,聚精會神的聽著沙迪克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講述著自己的過往。
他曾是哈密回王家族中一名臺吉的世襲長工,年輕時是個內心倔強、很有心計的小夥子。十幾年前,他偷偷愛上了跟他一同幹活的一位女僕。姑娘容貌俊秀,身材窈窕,只可惜她那嬌美的軀體被裹藏在襤褸的衣衫內。沙迪克編唱了很多讚頌姑娘的歌謠,悠揚的歌聲傳遍了哈密河兩岸。
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剛回家的臺吉聽到了沙迪克的歌聲,第二天便把他和那姑娘叫過去,準備教訓兩個沒有家法的奴才一頓,讓他們好好懺悔。可當其看到姑娘動人的容貌,頓時兩眼直冒淫火。於是改了主意,下令家丁把沙迪克狠狠打了四十板子,轟出家門,又讓人帶姑娘去換衣,梳洗打扮。
沙迪克不忍心看見自己的心上人被糟蹋,趁著臺吉還沒把姑娘拖進臥房之前,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帶上姑娘逃跑了。但是很可惜,兩人在很快就被抓了回來,回王手下的喀孜以破壞教規之罪,給他們的脖子上繫了大石頭,扔進了哈密河。
沙迪克很幸運,在下游被一個放羊人所搭救,可姑娘卻死了。為了尋找心上人的屍體,他象個流浪漢一樣,神情恍惚地沿著河岸奔走了十幾天。此後他又跑到巴里坤鎮西府衙門去告狀,誰料竟被以“有損臺吉聲譽,致女子名節有失”為名,先是打了五十板子,然後又關了十年的大牢。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就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牢裡熬瞎的。
從那以後,沙迪克便再也不能靠力氣幹活掙錢,只能彈著友人贈送的熱瓦甫,走村串鄉,成了賣藝的歌手。
“.一年一年的過去了,冬天和夏天我能感覺到,白晝和黑夜就分辨不清了。”
沙迪克喝了一口鐵木爾遞來的熱水,繼續說道:“我走遍了茫茫戈壁,田園村莊,可我沒死。這世上的好心人不少呀,他們向我伸出友誼之手,亳不吝惜給出一塊塊充飢的饢。為了告狀,我去了回城,甚至還去了迪化城,回王也好,將軍大臣也好,別說見我了,連他們的手下都把我像狗一樣轟走,聲色俱厲地叱責我滾開,罵我混蛋,活該如此!幾年下來,我算是明白了,有錢人的話,無理也有理,無錢人的話,有理也無理。可我不甘心啊!不把仇人的眼珠子挖出來,我死不眼目!”
沙迪克講完,又探手取過自己的熱瓦普,輕聲彈唱了起來。
“我一生飽嘗人問的苦難,為了生存到處飄泊流浪。這個世界鍋底一樣漆黑,人人心頭都鬱積著憂傷。無憂無慮的人誰曾見過?破碎的心回答,那隻能是夢幻!這個世道多荒誕,真主為何不睜眼看看?窮人的心碎血流光,求生之道為什麼這麼難?”
屋子裡靜悄悄的,灶膛裡的柴草和木頭被燒的噼啪響,所有人的心裡都像堵了塊大石頭。他們雖然聽不懂這位盲人歌手在唱什麼,可對方語調中的悲憤卻是能感受到的。他們原以為自己當初給清廷當箭丁的日子就夠苦的了,誰承想這裡的老百姓居然比他們還苦。
此刻他們還不知道,如今在新疆東路的維吾爾人乃是滿清治下最苦的一群人,尤其是哈密地區,在某些方面甚至還不如西藏的農奴。由於哈密採取的是外札薩克自治佐以軍府制,以至雖然有滿清官員對回王的殘酷統治看不順眼,可也只能當看不見,甚至包庇。
如今民間流傳著一首民歌:“回王的一滴酒就是我們的一滴血,回王身上的衣服就是我們身上的皮,我們的血汗喂肥回王的身軀,我們的骨頭築成回王的樂園。”
鐵木爾被對方的歌聲打動,眼眶漸漸溼潤了起來,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斯琴,想起了王連長曾對他說的話,只有徹底砸碎這個舊世界,窮人才能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