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松透出翡翠般的嫩綠,給混同江和拉林河兩岸的廣袤山林帶來一片生機。解凍的江面上,急流咆哮,冰排撞擊,發出震耳的轟鳴。丹頂鶴從過冬的地方飛回來了,高亢而宏亮的叫聲迴盪在天空上,提醒著人們,播種的季節到了。

大自然洋溢著春天的活力,然而拉林和阿勒楚喀一帶的人們並沒有感受到春天的喜悅,很多“回屯旗人”和“發遣旗人”的家庭跟往年一樣,再次陷入了斷炊。

從雍正時代開始,因八旗旗丁的不斷膨脹,清廷的財政負擔便日益繁重,再者京城旗丁的增加,也使得“出缺當差”成了大問題。

後世常有人說旗人一落地就有份錢糧,其實這是錯的。除了宗室,一般旗人要經過考試才能補缺,不經挑缺是拿不到錢糧的。沒了正式工作的旗人,給京城帶來了諸多居住和治安上的問題。

另外隨著關內滿人漢化趨勢越來越嚴重,很多旗丁家庭不光是生活習慣與漢人完全沒有分別,甚至連滿語都不會說了。面對如此嚴峻的情況,乾隆深知要讓滿人重新掌握滿族習俗和滿語,就必須要讓閒散旗丁回到東北才行。

有鑑於此,清廷經過多年準備,從乾隆九年到乾隆三十四年的這二十多年裡,陸續有三千戶京旗來到拉林和阿勒楚喀落戶,這些人被稱為“回屯旗人”。至於“發遣旗人”,說白了就是犯了罪的旗下家奴和開戶人,比如偷挖人參的、傷人致死的、貪汙嚴重的、科場作弊的、貽誤軍機的等等。

清廷在拉林到阿勒楚喀一帶設立了24處屯莊安置這些人,從生活上方方面面都提供了照顧。幫著挖井、蓋房子、開墾耕地,乃至發給治裝費、食宿費、立產銀等。

話說人一旦陷入飢餓,免疫力就會下降,於是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拉林左近幾個屯子內又爆發了瘟疫。得病的人先是嘔吐,渾身發冷,然後就只能躺在床上發燒說胡話。到了第八天頭上,病人的身上、臉上就會發現紅色的腫塊,那些腫塊潰爛後滲出又臭又黃的黏液,引來嗡嗡的蒼蠅。

體弱的老人和孩子一個又一個的死去,各處屯子裡幾乎每天晚上都能聽到有人尖聲哭嚎。拉林城內的醫館只有一家,於是協領又從阿勒楚喀請了大夫,結果有幾個大夫自己也病倒了。

“快起來,快點兒!”

這天一大早,位於拉林城以西25裡前藍屯內的一戶人家內,縮在破被窩裡睡的正香的永善就被哥哥德保叫醒。迷迷瞪瞪的起來後,永善嘴裡咕噥著。他今年才十一歲,阿瑪前年病死了,家裡就他和額娘,還有一個十五歲的哥哥。

雖說旗人成丁的年齡至少是十六歲,德保的年紀也勉強擦邊兒,可以補缺當差做馬甲,不過他要是走了,家裡就剩下母親和弟弟,連地都沒人種了,所以德保便打算過兩年等永善大些再說。

永善磨磨蹭蹭穿衣服的時候,德保那邊已經把一碗藥湯給躺在炕上的母親李氏慢慢餵了,隨後便開始弄早飯。他用鑰匙開啟屋內一口上鎖的櫃子,裡面裝著的就是全家的口糧,五十多斤淡黃色的糜子面。

德保小心翼翼的用碗盛了多半碗倒入已經燒開的鍋裡,想到今天得下地幹活,便又多放了半碗。永善在灶前用勺子不停的攪合,等糜子面煮的差不多了,又往裡扔了兩把昨天摘的野菜葉子。

母親李氏喝了小半碗就吃不動了,說胸悶噁心,其實是想讓兄弟倆多吃點,畢竟下地幹活不吃飽了可不行。等吃了早飯,德保和永善拿上鋤頭柴刀,便一起出門了。

他家在屯子南面八里地外分有一頃地——也就是一百畝,都是早年吉林那邊調派旗丁幫著開墾出來的。聽上去很大,可德保一家三口孤兒寡母的根本侍弄不過來。

事實上不止他家,屯子裡其他家庭也大都如此。因為不諳耕種,各家的收成最高的也才十之六七,好多人連一半都不到,生活拮据或是僅能餬口者佔了絕大多數,都是靠著上面每年調撥糧食和賞銀才勉強餬口。

從剛一遷過來開始,很多人就變著法的逃回京城,最嚴重的甚至一路行乞要飯。早期逃跑回去的旗丁一旦被拿獲,要麼斬首,要麼就全家發往烏魯木齊或伊犁當差為奴。而且沿途各重要關口的當值官兵也會受到牽聯。

自乾隆五十一年起,由於北海鎮的崛起,旗丁們的戍邊任務愈發繁重,另外乾隆也加大了懲處力度,要求不管是“回屯旗人”還是“發遣旗人”,只要逃跑的,被抓後一律就地斬首,妻兒發披甲人為奴。不過即便如此,偷逃回去的旗丁還是無法杜絕。

兄弟倆出了莊子,走走停停的過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到地頭上。路上永善看到有隻野兔跑過,兩眼放光的追了好一陣,又是扔石頭又是“餓虎撲食”,沒抓到不說,還消耗了不少體力。

這年月開春播種前都得先燒荒,以便使地溫上來,另外草木灰也算是個肥料。但是春耕燒荒還不能直接燒,得在自家地的周邊清理出防火帶。因為各家地頭之間是有分界樹的,要把樹給燒了可不行。除此之外還得弄些乾草和樹枝來,否則火也燒不起來。

德保家剛從京城來的時候哪懂這些啊!他阿瑪跟許多旗人家庭一樣,看著分給自家的一頃地那真是“老虎吃刺蝟”無從下手。之後過了才一年,分給他家的耕牛也病死了,再想買也拿不出錢了。

德保讓弟弟去林子邊撿樹枝,自己則揮舞著鋤頭清理防火帶。他幹一會歇一會,很快就累的滿頭大汗。過了兩炷香的工夫,永善突然兩手空空的從林子那邊跑了回來,呼哧帶喘不說,還一臉驚恐。

“哥,林子裡有怪物!”

“怪物?在哪?”

德保不相信弟弟說的,青天白日的哪來的怪物,他隨口道:“讓你撿的柴火呢?”

“掉了.”

德保有些生氣,他拿上鋤頭,叫弟弟跟在自己身後,奔著林子就走了過去。到了掉樹枝的地方,德保抓著鋤頭朝林子裡看了會,四周靜悄悄的,除了風聲再無其他,隨後他又壯著膽子大聲喊了一句:“誰?”

話音剛落,就聽“唰唰”幾聲,幾個身影突然從樹後冒了出來。

“啊~~~”德保被嚇的大叫,身後的弟弟永善也跟著叫了起來。然而兄弟倆這時因為餓的沒力氣,再加上驚嚇,只覺得兩腿痠軟,邁步子都費勁。

起初德保以為真碰上怪物了,不過隨著對方朝自己走過來,他很快就意識到那些傢伙是人;和自己不一樣,但也長著兩手兩腳,兩隻眼睛一個鼻子的人。

這幾個人都穿著花花綠綠的外衣,帶著同樣顏色的頭盔,看著讓人有些眼暈;胸前和腰上鼓鼓囊囊,掛著很多東西,肩膀上還挎著個奇怪的物件。最特別的是,這些人的臉都被塗抹的一道黑一道綠,露著泛白的眼珠,看上去很是滲人。德保覺得要是在夜裡撞見,準能把人嚇死。

“小夥子,你們在這幹嘛呢?”

聽到對方用滿語問自己話,德保長出一口氣,結結巴巴的道:“開,開荒種地。”

“這裡離拉林城還有多遠?”

“沒,沒多遠。往東走30多里地就到了。”

為首問話的那人咧嘴笑了,走上前將癱坐在地的德保一把拉了起來,拍了拍他屁股後面的土,又問道:“你叫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