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吃飯,可汪中還是忍不住在酒席上講了起來,結果這頓飯一直吃到了黃昏日落。

席間汪中講了土地兼併的後果,歷朝歷代為什麼都逃不脫這個死迴圈。北海鎮之所以耕耘關外,主要目的就是先透過“廣積糧”的手段,解決民生的問題。

在座七人想到昨天汪中提及的“拖拉機”、“收割機”等機械,再想到小麥畝產超過三四百斤之說,便已瞭然。

洪亮吉和江藩曾遊歷各地,流民逃荒的悽慘場景都見過;而段玉裁則曾在貴州和四川為官,當地的民生艱難也是耳聞目睹。此刻眾人想到北海鎮在關外拓出百萬畝的良田,手握海量的糧食,一旦各地發生災情,再透過汪中提過那種的日行千里的鐵道,天下恐將再無饑饉。

此時洪亮吉卻道:“不然。無饑饉之憂只是一時。天下人丁滋長,自康熙年至今已是十倍不止,即便是關外,田地總有墾完之時,到那時不還是容甫所講的‘馬氏陷阱’?”

汪中這兩天也是心氣高,席間就不免多喝了兩杯,他漲紅著臉,對洪亮吉道:“君直可知,在這大海以東數千裡外,還有一偌大天地?”

洪亮吉是擅長輿地的,別人不知他能不知道?雖然沒看過世界地圖,可從廣州十三行那邊引進的地球儀還是見過的。於是道:“容甫兄可說的是亞墨利加?”

汪中頷首道:“其地沃野萬里,以北海大船航速,旬日便到。當地雖有土人居住,奈何不事生產。”

一壺酒下肚,汪中已經有些醉眼惺忪,搖搖晃晃的對在座七人道:“以中觀之,北海軍之所以不進關的另一層含義,便是為了避免四方震動,邊疆不穩。眼下趙王需要透過跟沙俄的一場大戰來震懾外蒙各部。否則朝廷一旦失陷於關內,恐將如當年西遼......”

門外站著的王長生一聽,心說好嘛!這位汪校長怎麼什麼都說啊!得了,屋裡這七位新來的一個也不能放走,全得去北海鎮呆幾年再說。

連著兩天的講述,江藩、焦循、鍾懷、黃承吉已經是百爪撓心,想著無論如何也得去北海鎮見識一番。汪中不是說了麼,乘沙船走烏沙河到外洋,換北海大船至北海鎮最多不多兩天,轉一圈看看再回來,頂多就是十來天的事。

這年月文人離家外出遊歷,都是論月算,十幾天能南北數千裡,想起來都令人激動。

與年輕的四名士子不同,段玉裁、劉臺拱和洪亮吉三人考慮的則更多。晚間散席後,三人一起去了段玉裁的住處,洪亮吉搖頭嘆道:“這下麻煩了。”

段玉裁點頭道:“是啊,想不去都不行了。”他說完看向一語不發的劉臺拱,問道:“端臨,你怎麼看?”

劉臺拱沉默了半晌,終於道:“與其長吁短嘆,不如一探究竟。若真是如容甫兄所言,的確是我輩生死存亡的大事。亞聖有云,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

段玉裁聞言一拍桌案道:“端臨之言正合吾意!老朽一定要面見那趙王,觀其是否有人君之相,力陳科舉之利害。如欲治平天下,如何能不興科舉!”

劉臺拱緩緩道:“正朝夕者視北辰,正嫌疑者視聖人,若不折衷於聖經,是朝夕不辨而冥行不休,墜入於泥,亦必死矣。”

“說的好哇!”段玉裁和洪亮吉擊掌讚歎。劉臺拱一語中的,實在說出他們的心裡話。意思是北海鎮若不以儒學經典為標準,猶如夜間摸索行走於泥淖之中,早晚玩兒完。

一天後,七人終於和汪中登上了停泊在徐莊外的沙船。雖然之前已經聽了描述,但當他們親眼看到雷神號那巨大的白色船體時,還是一個個驚訝的張大了嘴巴,相顧愕然。

焦循站在沙船的船舷便,手拿鐵棍,對著雷神號的船身敲打了兩下,驚訝道:“居然真的是鐵做的?沒道理啊,這麼大一塊鐵竟然不會沉?”

段玉裁看著從船舷邊落下的舷梯又高又陡,竟覺得頭暈目眩,兩腿發軟。

江藩心說這麼大的船,能裝多少兵馬啊。這要是在天津上岸,哈哈!

待一行人上了甲板後,看到寬大的甲板和各處眼花繚亂的機械裝置,都成了好奇寶寶。眾人不顧甲板上風大,從船頭走到船尾,又從船尾走回船頭,指著一處處裝置向汪中問這問那。

汪中哪懂這個啊,他叫了一名水手過來給眾人解釋什麼是錨機、什麼是絞纜機,什麼是重機槍、什麼是大炮......

等眾人上了船樓,七葷八素的爬上樓梯,來到了那間“著名”的餐廳時,更被那四扇玻璃大窗亮花了眼。

段玉裁指著玻璃窗嘆道:“這也太奢靡了!奇技淫巧莫過於此。”

不過江藩對此卻不以為然,笑道:“有用之物即奇技而非淫巧。”

古代中國是重德教而輕技藝,重人力而輕物力,重視技巧而輕工具。即便是倡導“經世致用”的儒家學派,也只認同那些關係到國家的穩定和民眾的基本生活的技術,即跟水利、燒荒、冶煉、耕作相關的,而除此之外的一概被斥為“奇蹟淫巧”。

而新技術的發展其實依託於兩樣,要麼商業經濟高度發展,要麼因戰爭對軍事技術的迫切需求,從來沒有單純的科技爆發。明末如此,歐洲也是如此。

話說伽利略幹嘛從比薩斜塔上扔倆鐵球?真以為他突發奇想要搞清重力和質量?他除了扔鐵球, 還研究過鐵球在不同斜面上的滾動速度。

不!他是為了研究彈道,搞清炮彈要在什麼情況下才能精準的打擊敵人。

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和丟勒最擅長的根本不是藝術,而是製造武器。當年達芬奇找工作的推薦信裡,95%的內容都是跟軍事工程經驗有關。

一天後,來自揚州的七位學者終於抵達了鯨魚港。如同那些初到北海鎮的流民一樣,當他們看到更加巨大的驚雷號,以及岸上密密麻麻的貨物和設施時,頓時目瞪口呆,完全忽視了正在碼頭上迎接他們的於德利一行。

海關二樓的一間屋子內,趙新舉著望遠鏡觀察了半晌,心說還好,一共才來了七個,真要來幾十個成天“之乎者也”的,他也發憷。

不過他轉念一想,惡趣味頓生,算上汪中的話,這不就是新一代的“揚州八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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