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汪中的不忿(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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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鏡不過汪中對此則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還謝絕了跟趙新一起去鯨魚灣的邀請。
開玩笑!江南文萃之地,要什麼人才沒有?林子平從倭國搞一群學西洋人玩意的傢伙來,趙王居然待若上賓,什麼意思嘛?!
論學識,歷史上汪中那是檢校過《四庫全書》的人,博覽經史百家,無書不讀,無數讀書人為之景仰。在十八世紀中國漢學的傳承脈絡上那絕對是拔尖的人物,他能看得起島國?
論文采,汪中的駢文在清代駢文中被譽為格調最高,所謂“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去年趙新在黑龍江城寫的那篇祭文,後來被汪中看到這叫一頓損,大罵這寫的是什麼“狗屁文章”,將其貶的一錢不值。得虧是趙新沒聽見,否則非得羞的鑽到桌子底下,再挖一坑把自己腦袋埋進去。
實際上汪中這還是顧忌趙新的面子,沒敢當面損。話說以前他當諸生時,連督學都不放在眼裡。有一回,一位孟姓的督學主持考試,期間踱步到汪中的考桌旁。汪中為逞其才,三下五除二就答完了卷子,然後就準備交卷,使勁一拍桌子,大喝道:“今日當嚇死小孟矣!”他喊人家主考官“小孟”,話說自有科舉以來,就是再有才學的人,誰能有他如此壯舉?
事實上汪中也知道自己性格上的毛病,他的辦公室裡就掛著一副手書“峭厲峻急,不集其福。”意在告誡自己要戒褊去急,泛愛寬容,張弛有度,才能存其心,養育其正性,達到仁人的境界。做學問要和順以從眾流,才能學業精進。如此,方能胸懷廣大,無災無禍。
話說回來,汪中不去參加歡迎儀式,可小學校的一幫老師都去了,連王貞儀聽說後也跟著老尤去了。等一群老師回來後就開始閒聊,說真沒想到島國現在竟然有這麼多醉心於自然科學的人,而且水平還出乎意料的好,居然知道開普勒第三定律如何布拉布拉......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汪中越聽越惱火,終於忍不住拍案而起道:“什麼蘭學!我泱泱華夏,漢、唐以後所服膺者,崑山顧寧人氏、德清胡朏(音同匪)明氏、宣城梅定九氏、太原閣百詩氏、元和惠定宇氏、休寧戴東原氏。所謂古學之興也,顧氏始開其端;河、洛矯巫,至胡氏而絀(音同處);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者,閣氏也;專治漢《易》者,惠氏也。凡此千餘年不傳之絕學,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
在座的老師們聽了這話都是相顧愕然,原本你一言我一語的喧騰熱鬧一下就冷下場來。大家早就知道汪中這人憤世嫉俗,時常有驚人之語,又怕洩露自己的底細,所以平時當他面說話都十分小心。再者對方這一大套話下來,聽的眾人云山霧罩,過了好幾分鐘都沒琢磨過味兒來。
不過在場的王貞儀卻是聽明白了,她連忙拉著老尤出去好一通嘀咕,老尤這才恍然大悟,嘖嘖稱奇。心說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大學者,這回可是領教了什麼叫罵人不帶髒字,什麼叫意在言外。
要想明白汪中的這番話,首先就要理解什麼是“經學”。經學嚴格的說就是是指註解經書的學問,而經書則是中國古代學術的主體,泛指先秦時期各家學說要義的學問,具體而言則是專指《十三經》。
話說明末清初的社會劇變,促使學者們開始反思宋元以來的學術弊病,以顧炎武為首的學者痛恨明代浮薄空疏的學風,力求經世致用,秉承“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的宗旨,力倡求實的治學精神,講求“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於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的治學理念,開清初古學之端。
所謂的崑山顧寧人氏,就是顧炎武。對汪中影響最大,他一直所秉持的就是顧炎武的治學精神。
“德清胡朏明氏”和“太原閣百詩氏”分別是指胡渭和閻若璩,這兩人對《河圖》、《洛書》化及《偽古文尚書》的辨偽,衝擊了傳統經學所固守的陋說,實事求是,有理有據,為新一代的學術產生開闢了道路。
至於“宣城梅定九氏”和“元和惠定宇氏”就是指梅文鼎和惠棟,這兩人精與專,則正代表了清代樸學的基本特點,標誌著清代學術的初步確立。
“休寧戴東原氏”就是大學者戴震,趙新之前在廣州遇到王貞儀時討論的那本《勾股割圓術》就是此人所著。戴震集前人之大成,既精通文字、音韻、測算、典制等考證之學,講求故訓明則義理明,並將此作為通經明道的途徑,又重視"明道"的必要性,於晚年致為於義理的探索,不斷促成了乾嘉樸學的繁榮。
後世中國人常常講的國學,其實只是漢學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具體上溯到清代,就叫“樸學”。
汪中的言外之意就是,蘭學算個屁!那些倭國所謂的“學者”,在經學大家面前連螢火蟲都比不了,上述六人裡隨便找出一位都能滅了他們。只有秉持正確的治學精神,以經學作為明道的手段,義理通則萬法通。
其實汪中對林子平個人沒什麼意見,甚至還有些佩服,不過眼下北海鎮的局面蒸蒸日上,地盤越來越大,武功是強盛了,可這文治實在不怎麼樣。
在汪中看來,如果趙王任由林子平為首的島國學者做大,那以後北海鎮的話語權豈不是要淪落到倭人手裡?泱泱華夏義理之學地位何在?這才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於是汪中回家後連晚飯都沒吃,左思右想,最後大半夜竟直闖趙新家,說要給江南的好友後輩寫信,招攬他們來北海鎮效力。
汪中說你不就是想要搞勘測的人嗎?我認識啊!愛好算術的我也認識啊!
趙新一聽十八世紀的帶清還有這類人物,連忙就問是誰。汪中噼裡啪啦一說,趙新的心一下就涼了一半。
其實趙新大致明白“義理之說”的道理。可問題是中國文化太講究“形而上”的感覺了,意境倒是夠了,可話都是在言外,就是不好好說。
而自然科學跟經學背道而馳也好,殊途同歸也罷,必須要把意思落實在文字裡才行,容不得半點兒含糊。這在經學大家的眼裡就落了下乘,成了日用百工才需要的東西;乃至掌握這些知識的人淪為“匠戶”,為士人階層所看不起,最終導致斷代失傳。
古人說廬山瀑布是“飛流直下三千尺”,意境是夠了,可問題是自然科學不能允許這麼搞, 秀峰瀑布實際只有105米高。
一個關鍵部位的螺絲,到底要擰幾圈才算到位?你總不能告訴學徒說自己憑感覺看著辦吧?
北海軍制作的大炮部件,每一個都要精確到毫米甚至更細才行,這根本不是憑感覺就能造出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能錯。工匠要是講意境,趙新一指屋內博古架上的玉器,那玩意可以。
汪中聽了趙新的話,沉默半晌,說這都不是問題,你只需要告訴我這事能不能做。
趙新的答覆是當然可以。他說我原先是顧慮這些人不會來,所以才沒有請。你容甫先生能來並且留下來,我已經是如獲至寶了。而且我知道的人肯定沒有你容甫先生認識的人多。
一番恭維之下,汪中滿意的走了,趙新說的口乾舌燥,頭大如鬥。
汪中說幹就幹,效率極高,僅用了一天的時間,他就寫好了二十多封書信。趙新話都說出去了,只好讓北海一號在給射陽湖那邊送貨的時候順便帶過去,又安排王長生和幾個手下把信送到每個收信人的府上。
汪中是滿意了,他甚至還打算親自跑一趟射陽湖,與被他邀請來的人面談。
於是,一場波及了半個江南的文會就這樣拉開了帷幕,到最後甚至連滿清朝廷都被驚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