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三年八月十四,還有一天就是中秋節了。

二十九歲的焦循從八月初八日起,在經歷了三場九天的折磨後,失魂落魄的走出南京的江南貢院,他已經對這次鄉試不抱任何信心了。不出意外的話,這科八成是考砸了!

焦循是揚州人,三歲能看出春聯上的錯字,六歲入私塾學《毛詩》,十七歲應童子試,二十二歲中秀才,成了廩膳生,不過從二十三歲便開始黴運連連。

那年焦循父母相繼病故,按制他得在家丁憂三年,也沒了學業的心思,天天在家研究《周易》打發時間。

誰知這位仁兄興趣廣泛,到了去年眼看丁憂結束也沒說撿起四書溫習,而是開始研究起《詩經》;先是修改了《毛詩鳥獸草木蟲魚釋》,接著又搞起了《毛詩地理釋》,閒暇時還開始研究算學,就是不看跟科舉有關的正經書。所以說這一科他不落榜誰落榜?

焦循心態很好,總之是不成就拉倒,下回再說。反正家裡也有田產,吃喝不愁,還能有富裕錢收藏古書。此人收藏書籍能痴迷到賣地都不行,甚至還把老婆的簪子賣了,就為了湊錢買一部一千八百卷的《通志堂經解》。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焦循想念家中妻兒,於是連一應同年的應酬也全都謝絕,匆匆跟客棧結了賬,從燕子磯找了條去揚州的船,搭船回家了。

就算是偶有意外,萬一自己中了,放榜也要差不多一個月後了,時間充裕的很。

清代從康熙五十年起出臺了放榜時間的規定,要求大省在九月十五日內,中省在九月十日內,小省在九月初五內放榜。不過朝廷僅規定了放榜的期限,但各省具體放榜的日期、時辰還是自行確定。因為寅屬虎,辰屬龍,都屬於吉日,所以各省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多選在寅、辰日放榜,這就是“龍虎榜”的來歷。

焦循第二天一早回到家中,先給父母的靈位上了香,等洗漱過吃完早飯,他夫人阮氏這才道:“前日有一人上門,送了一封信來,我已讓人收下。你猜是何人來信?”

焦循隨口道:“何人?”

阮氏道:“是容甫先生,相公之前跟他可有交往?”

“哈?”焦循一愣,汪中大名江南無人不知,兩人之前雖同在一城,但焦循只是個後輩,一直無緣結交。這兩年汪中突然沒了訊息,過了一年,連他夫人和孩子也突然不見了,府上只剩一老僕看家。很多揚州人都猜測汪中肯定是得罪了什麼人,以至舉家遷徙避禍去了。

這主要是由於汪中長期鬱郁不得志,性格就愈發像禰衡,說話狂,嘴巴臭,逮誰不順眼直接就罵,招致很多人不喜。

焦循心中倍感詫異,自己又沒和汪中結交,他怎麼會突然寫信給自己。於是忙道:“信在哪?快快拿與我看。”

阮氏道:“在書房桌案上呢,瞧你急的。”

焦循急匆匆去了書房一看,只見信封上面竟是用火漆封口,再看一下字跡,的確是汪中的。焦循越發的奇怪,於是急忙拆開取出信讀了起來,誰知讀到一半,焦循整個人都懵了。等他把幾頁信全都讀完,已經是一身冷汗。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間,正在常州家中過節的洪亮吉也收到了汪中寄來的一封信。這位和汪中算是好朋友,不過卻比焦循更加糊塗,心說這廝失蹤了兩年,怎麼會突然給我寫信?而且還一送一個準,居然知道我在家,這廝不會是一直盯我梢吧?

洪亮吉比汪中小兩歲,今年四十三。他自幼苦讀詩書,精於詞章考據,很得袁枚和蔣士銓的賞識。然而這位跟汪中一樣難兄難弟,也是屢試不第,蹉跎至今。

不過跟偏好宅家的汪中不同,洪亮吉性格豪邁,喜好遊歷名山大川,足跡遍及吳、越、楚、黔、秦、晉、齊、豫等地,一年十二個月,常常有十個月不在家。

從乾隆五十二年起,洪亮吉歷時一年撰寫完成五十卷的《乾隆府廳州縣圖志》,其中詳細記錄了天下各省、府人丁數量、下轄州縣、物產、各縣地理概述,並繪有各省的河流及府縣位置圖。

等洪亮吉把信看完,竟然也是嚇出了一身白毛汗。尤其是汪中在信中結尾提及:“賢弟若有興趣,請於九月十五之前赴蘇北射陽湖徐莊一晤。”

洪亮吉猛的一拍桌子,心說好你個汪容甫!突然不聲不響的消失兩年,甚至連家人也不知下落。原來你小子居然從賊了,而且還是屢敗朝廷大軍的北海賊!

想到這裡,洪亮吉不禁喃喃道:“嘿嘿!看我不好好寫封回信羞辱你一番,以報當年推我下船之‘恩’。”

能讓洪亮吉這樣好性子的人念念不忘,可見汪中把他得罪的不輕。

事情源於幾年前,洪亮吉去揚州拜訪汪中,期間兩人同乘一舟,講起文章典籍,高談闊論,越說越激烈。問題是別看汪中心狂嘴狠,可偏偏口才一般。面對鐵嘴銅牙的洪亮吉,汪中根本辯不過。於是氣急敗壞之下,動口不贏改動手,一把就將洪亮吉給推下了船,幸虧船伕水性好把他救了上來。洪亮吉也四十出頭的人了,給嗆得直吐白沫,醒後大罵汪中沒涵養。

洪亮吉說幹就幹。他不假下人之手,親自磨墨,揮灑千言,引經據典,把汪中罵了個狗血淋頭,真是一解胸中積鬱之氣。然而等他寫完又親自讀了兩遍,感覺滿意了,這才想起,那送信的人壓根兒就沒留下地址。

啊噢!

洪亮吉搖頭苦笑,隨即將信紙撕了個粉碎,扔進火盆裡燒成灰燼,心想我還是親自過去罵他一頓好了。

就在這個中秋節的前後幾天,從揚州到常州,先後有十幾位屢試不第或是無心科舉的讀書人,都接到了由人轉交的汪中的親筆書信。

這些人有的是汪中的舊友,有的是一直仰慕其大名卻未曾得見的年輕士子。他們在看過信後,有的是一把火焚之,只當從未收到;而有的則是悄悄收拾行囊,準備在八月下旬動身北上。

之所以汪中會在沉寂了兩年之後突然來這麼一下,主要就是受了刺激,準確的說是受了林子平的刺激。

乾隆五十四年七月下旬,也就是1789年的7月,由幕府的“北海奉行”牽頭,來自島國的大批蘭學者先後乘坐北海商號的辯才船抵達了北海鎮。

這其中最為著名的是已經66歲的杉田玄白,其他還包括了麻田剛立、宇田川玄隨、高橋義時、山片蟠桃、司馬江漢、本木良永、朽木龍橋、桂川甫周、後藤犁春、橋本吉宗、志築忠雄等學者及他們的學生和家人,林林總總得有一百五十多人;其中的著名蘭醫內科學者宇田川玄隨就是佐藤信淵當年的蘭學老師。

幕府的態度是眼不見心不煩,既然北海鎮要,那乾脆一塊打包送走,免得這些人沒事就聚在大阪或是江戶搞三捻四,弄的江戶和大阪奉行一天到晚提心吊膽。

這麼多島國的自然科學愛好者集體造訪,讓北海鎮的上層管理者們幾乎是全員出動,趕赴鯨魚港表示熱烈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