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那個發聲的少年身上,少年郎比謝混矮一頭,看年歲尚未成年,一臉興奮地看著自己。

與謝混叔侄相稱,這少年郎應該是謝家人了,只不知見到自己略有失態,莫不是仰慕自己的聲名。

謝混眉毛微微一皺,拱手道:「原來是楊太守,舍侄無禮,楊太守見諒。」

話語中透著疏離,楊安玄自不會討好這棵空心玉樹,淡然地拱手道:「原來是謝兄,一向少見。」

謝混身旁眾人見楊安玄還禮散漫,一個個怒容於色。謝混身側一個年紀更小的少年郎喝道:「楊安玄,你好生無禮,莫不對看不起謝家?」

楊安玄啞然失笑道:「何為禮?莫不要對謝家卑躬屈膝才叫有禮?愚年長於汝,與謝駙馬份屬同僚,你身為謝家子侄,對愚呼喝,難道這是禮?謝家清淡謙退的家風何在?」

一習話說得謝晦面紅耳赤,啞口無言。

謝混深深地看了一眼楊安玄,冷笑道:「楊太守好生威風,拿出對付秦人的手段恐嚇我謝家子侄嗎?別忘了,當年若沒有我謝家力挫苻秦百萬大軍,焉有今日之歌舞昇平。」

楊安玄笑笑,懶得與躺在先人功勞簿上的人計較。側轉身,楊安玄顧自打量山間景色。

謝靈運見楊安玄如此倨傲,勃然怒道:「楊太守,聽聞你在洛陽破秦軍,有人將你與家祖獻武公相提並論,你捫心自問,可及得上家祖?」

楊安玄看了一眼謝靈運,此人是謝玄之孫,謝混稱其為客兒,莫不是著名的山水詩人謝靈運。

謝靈運見楊安玄不答話,而是一臉怪異地打量著自己,忍不住掃視了一眼衣著。華服錦袍,顏色是有些豔了,但也不至於讓楊安玄如此驚訝吧。

「獻武公曠世奇才,愚望塵莫及。」楊安玄淡然道。

聽楊安玄對自己的祖父推崇備至,謝靈運的臉色好看了些,道:「某,謝氏靈運,獻武公之孫也。」

果然是謝靈運,楊安玄笑著拱拱手,道:「失敬,失敬。」

謝靈運一臉傲然,道:「愚讀過楊太守的《小窗幽句》,也拜讀過你所做的幾首詩,倒也有幾分才氣。」

看到謝靈運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楊安玄戲謔地拱手道:「區區薄

名,不足掛齒。」

謝靈運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一旁謝混冷聲道:「楊太守,舍侄年方十五,論才學並不在你之下。客兒,你便作首詩,請這位楊太守指點一下。」

楊安玄微笑,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指點」謝靈運,這位說過「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不知過了今日,世間還有沒有才高八斗這個成語。

謝靈運兩眼精亮,興致勃勃地甩著袖子走了幾步,站在楊安玄身前漫聲吟道:「柏梁冠南山,桂宮耀北泉。晨風拂幨幌,朝日照閨軒。美人臥屏席,懷蘭秀瑤璠。皎潔秋鬆氣,淑德春景暄。」

不等楊安玄說話,謝家人先行轟然叫好。

謝混讚歎道:「此詩出自古題《陌上桑》,詩中山泉、晨風、朝日、松蘭盡顯高潔隱逸之氣,正合我謝家謙淡之風,甚妙、甚妙。」

謝靈運挑了一眼楊安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楊安玄打定主意裝大尾巴狼,乾巴巴地道了聲,「不錯。」

聽楊安玄不鹹不淡地吐出兩個字,謝靈運有如被澆了盆涼水,別提多鬱悶了。

謝靈運氣鼓鼓地道:「楊太守,還請你也做首「不錯」出來。」

楊安玄擺擺手,淡淡地道:「罷了,今日沒有詩興。」

謝靈運氣得七竅生煙,壓住火道:「詩為心聲,值此良景,怎會沒有詩興,楊太守莫不是不敢出聲。」

對於謝靈運的激將法,楊安玄付之一笑,道:「詩乃小道,多是些飽食終日後的無病呻吟,不吟也罷。」

這句話不光謝靈運火了,連謝混也怒形於色,喝道:「楊安玄,你若膽怯不敢做詩也還罷了,為何出言不遜。今日你若不能做出詩來,便是辱我謝家,謝某豈能與你善罷干休。」

外側有個文士冷聲道:「這位楊太守久無新作,怕是才盡矣。」

另有一人介面嘲諷道:「愚聽聞這位楊太守所做的詩是花錢買來的,不知真假?」

楊安玄見仇恨值接滿,朗笑道:「既然諸位苦苦相逼,楊某便吟詩一首。」

略一沉吟,楊安玄道:「昨夜風雨,愚臥於草廬之中,感念身世,得詩一首,請諸公雅證。」

「冷棲草廬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聲如金石,山風為之揚音,在山谷間激盪。

楊安玄拱手大步下山,山頂眾人寂然無聲。謝靈運望著楊安玄的背影,又羞又惱,踢折了腳上的木屐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