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夕若知他內裡自苦,玉容含緋,又黯然說道:“兩軍交戰,豈能無人死傷?咱們既已下定決心,便自該將生死置之度外。就算有朝一日,如此境遇同樣輪到了你我身上……那也依舊該從容應對。”

“我並不怕死。”

少卿嗓音沙啞,先是沉默片刻,方才繼續說道:“可我不願眼睜睜教旁人前去送死,更不願讓你受了哪怕半點損傷。”

恍惚間,幾許月光斑駁,篩落在二人腳下。隨風沙沙晃動搖曳,彌散數點料峭清寒。

少女道:“義父既肯將大事託付與你,原是對你信任有加。你若執意沉淪頹廢,豈不辜負了他老人家一片殷殷重託?”

此話如當頭棒喝,令少卿猛然驚醒。隨身子一陣輕顫,往日種種便如走馬燈般自眼前浮現掠過。如今璇燭已死,自己身為弟子,便唯有秉承遺志,使其在九泉之下能得瞑目。

他心中思緒蔓附,忽覺掌心冰涼微沁,正是楚夕若緩緩上前,輕輕握住自己一隻沾血右手。又目光柔和,默默然從懷裡尋出創藥,開始小心處置那上面傷處。

二人貼近而站,絲絲清氣吹撩頸間,反倒令少卿不覺如何吃痛。俄頃,他臂間皆已敷好創藥,楚夕若遂又垂下手來,在其耳邊道了聲:“走吧。”,而後先行邁開腳步。

少卿臉上一怔,遙見那倩影窈窕,眨眼匿於林間,心中亦不由驀地湧起一念。

但教自己一日猶在人世,便絕不令胡馬踏足江夏。

經得一夜歇息,眾人大多已恢復體力。當下依照昨晚定計,由顧楚二人帶領人馬,分別前去阻礙金兵動作。一番奔襲下來,除因金營戒備愈發森嚴,以至再也無機可乘,其餘兩樁事情倒皆還算順遂。

不過孫二虎久經沙場,行事確有其過人之處。既發覺所派出探馬頻頻被殺,索性不再平添傷亡。轉而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往往一天下來只向前行進二三十里,以至雖同江夏城池業已近在咫尺,卻是直至第四日黃昏時才兵臨城下。

而少卿等一路跟隨,亦在遠畔一處隱秘林中蟄伏暫待,以伺同城中眾人彼此裡應外合。

自此一連數天,金人並未急於開戰,便加緊在營中趕製雲梯衝車,以備到時攻城之用。

那日眾人前去襲營,折損三十四人雖大多當場殞命,但也尚有數個僥倖未死,反遭金兵生擒活捉。

孫二虎惱恨他們暗算偷襲,故便在兩軍尚未交鋒之前,每日將其中一人捆縛來到城下,命其向牆上守軍勸降。

這些人個個身上帶傷,又受金兵連日非人折磨,往往臨到陣前便已皆只剩下一口氣在。當中破口大罵者有之,緘默不言者有之,痛哭流涕者亦有之,卻無一人遙尾獻媚,果真對城中同門開口勸降。

金人惱羞成怒,遂奉了主帥之命,每值日暮之際,便在眾目睽睽下割去俘虜首級,並將屍身收斂,只把人頭高高懸於轅門之外。

少卿等藏於暗中,每見此景無不怒目欲裂。數次謀劃欲要前往救人,可金人卻對此早有預料,非但周遭向來守備森嚴,營中更有馬隊嚴陣以待,一旦貿貿然前往動手,那也不啻自投羅網,反而正中旁人下懷。

至於城牆之上,慧能一干人也同樣義憤填膺,叫嚷著要出城決一死戰。但好在邢懋言素來縝密持重,終於還是勸住眾人不可輕舉妄動。更在這最後幾日裡同何之遙等上下奔波,將各處城防愈發加固。

山雨欲來,黑雲壓城。城內外兩方義軍既都無動作,金兵便依舊繼續殺戮。直至第六顆人頭掛在轅門,所得俘虜再也不剩一個活口,孫二虎才終於下令攻城。更下定決心敲山震虎,待城破之日,便將裡面一干冥頑不靈的宵小一個不留。

次日拂曉,東方擦亮。城外義軍發覺金兵早早舉炊造飯,自有標統尉校提領本部人馬,有條不紊排開陣勢。不多時,各派耋宿也攜門下眾弟子登臨城牆,雙方一觸即發,勢必將有一場血戰鏖鬥。

“嗖!”

便在守軍嚴陣以待關頭,隨一聲銳利嘶鳴大作,一團血肉模糊之物竟劃破天空,重重落在鼓樓前面空地。

眾人勃然變色,紛紛轉頭來看,卻見前幾日被金兵所殺一名青城門人屍體,不知被用何種手段遠遠拋上城來。而還不及眾人撫平驚魂,耳邊竟又再度傳來聲聲巨響,正是又有四五具屍首先後飛騰而起,分別落在城中各處。

另一邊廂,少卿亦同樣瞠目結舌,眼睜睜見同門屍身摔作肉泥,只恨不能即刻將金兵斬盡殺絕。

不多時,許是這血肉鑄就的彈丸已發射殆盡,漫天又是一片熊熊火光。偌大巨石塗滿焦油,熊熊燃燒肆虐,打在城牆霎時四散崩碎,只在上面留下一處深深凹痕。

“你同人留在此地,我先獨自過去看看。”

少卿舉目四望,忽看見遠處一座小丘之上,有一名好似軍校之人正自發號施令。適才那眾多霹靂巨石,也俱是自同一方向而來。

他腦內閃念,知這山丘背後勢必非同小可。楚夕若秀眉微蹙,見遠處金兵已在矢石掩護下大舉進攻,衝車嘎吱吱行駛到護城河下,裡面軍兵開始往水中填土。心覺還應兵貴神速,故無論如何亦要率人與他同去。

左右拗其不過,少卿只得姑且答允。一行人遂悄無聲息,繞道一圈趕至那土丘背後。而放眼所見,赫然竟是三具龐然大物,正並排矗立巍巍。

這機械上下木鐵造就,一條轉臂長逾數丈,末端安置彈弓,中間則裝有重物適配。最下方踏車之內,數個精壯大漢正卯足氣力,將那重物高高絞起。跟前自有其餘兵士放置石丸,並在上面點燃烈火。隨那重物轟然墜落,石丸順勢激飛,陰風慘慘聒噪雙耳,直教人聽後瑟瑟不寒而慄。

少卿手心沁汗,見這三架投石機被日光照出參差陰影,頻頻將巨石射向江夏城牆。那城牆雖說堅固,卻絕難抵擋這般猛烈攻勢。長此以往,必將在上面生生撕開一道缺口,使守軍失去當前屏障。

“咱們得將此物毀去,否則江夏必難以撐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