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本之說:“當然,我不可能將它扔到窗戶外面。”

鄭雄繼續問:“為什麼就一點痕跡也看不到呢?”

曾本之說:“你以為這二十年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依靠別人的搖唇鼓舌混日子?”

鄭雄不做聲了,並且一直沉默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鐘。

這期間曾本之回家去了,郝文章本想借故留在楚學院,與鄭雄一起照看“楚璧隋珍”室,以及被曾本之藏得找不見的曾侯乙尊盤,卻又無法抗拒曾本之要他一起回家的命令。曾本之說的也有道理,此時此刻,十個曾本之和郝文章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鄭雄一個人。不是說鄭雄防範能力有多強,而是鄭雄將自己的前途與命運全押在曾侯乙尊盤上,容不得有半點閃失。

走在路上,郝文章實在忍不住問曾本之,屋子裡空蕩蕩的,怎麼能將曾侯乙尊盤藏得不見任何蛛絲馬跡。曾本之回答說,世間之事原來都是極其簡單,就因為人們將其想複雜了。如果說,一間屋子藏不下東西,那就不用藏了,什麼地方能存放,便放在那裡。郝文章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曾本之只好告訴他,當做檢測臺的桌子不是有內鬥嗎,掀開桌面,剛好將曾侯乙尊盤放進去。郝文章覺得有些冤枉,如此簡單的方法,為何自己就想不到。同時,他也認為這個方法或者靠不住,明天上午八點,博物館的安保人員進去一查就會發現的。曾本之當然明白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不過,連郝文章、鄭雄這樣明知曾侯乙尊盤就在那間屋子裡,都想不出藏在什麼地方,那些安保人員的目光,只會盯著從博物館移送過來的曾侯乙尊盤,更不會分出閒心去想,這世界上還有人既不偷也不搶,只是用此曾侯乙尊盤去調換彼曾侯乙尊盤。

第二天是二月六號,也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一夜無事的曾本之和郝文章,按時於八點整趕到楚學院。剛到六樓,還沒來得及與鄭雄說話,文化廳的老關書記就來了。隔著老遠,老關就將手伸過來,並告訴大家一個好訊息,一會兒莊省長要來看曾本之和馬躍之的“才高八斗”書法作品展,並親自當面宣佈同意由郝文章擔任曾本之的助手的批覆。曾本之覺得奇怪,莊省長要看書法展,怎麼這時候才打招呼,並且也不通知馬躍之到場接著。從曾侯乙編鐘仿製成功以後,歷任省長都不再來楚學院,曾本之當院長時,就曾聽人明確說過,省長擔心楚學院要錢仿製曾侯乙尊盤,要錢發掘幾處岌岌可危的楚國貴族大墓。曾本之問了幾遍,老關都堅持說,莊省長絕對是專門來看書法作品,如果真有別的事,也是趁著元宵節順便看望楚學大師。

八點四十分時,莊省長真的來了,輕車簡行,除了秘書沒有帶第二個人。聽過老關和鄭雄介紹,莊省長將曾本之的手握了好久,說了好多讚美的話,而且真的像老關說的那樣,當面親自宣佈同意由郝文章擔任曾本之的助手。曾本之本想也說句客氣話,不曾料想嘴一張竟然冒出一句:“你就是楚莊王的轉世之人呀!”莊省長是何等圓滑,馬上回答說,到底是大師,隨隨便便說句話,都有極深厚的文化底蘊。不待曾本之再開口,他馬上轉向鄭雄,說自己一直想感謝鄭雄的考研輔導,他兒子已確定被武漢大學錄取了。

接下來,老關便開始陪同莊省長看掛在走廊一邊馬躍之的書法作品。

這時,兩個博物館的安保人員上到六樓。曾本之很熟悉這套流程,不等人家開口,就將“楚璧隋珍”室的門鎖開啟。兩個安保人員很認真地檢視一遍後,包括一個人去錄影監控室,一個人留下來與之配合,確信沒有任何問題後,有點假模假式地用一張封條將重新鎖上的門封住,然後像釘子一樣守在門的左右。

一看到安保人員在測試電視監控,郝文章突然滿臉漲紅。他三番五次哆嗦著嘴唇想與曾本之說些什麼,都被曾本之平靜的目光逼了回去。大概是受到郝文章的影響,鄭雄變得滿臉通紅,最緊張的時候,雙手甚至有些顫抖。莊省長有些察覺,就問鄭雄哪裡出了毛病。鄭雄沒有回答,曾本之搶在前面替他說,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一到曾侯乙尊盤年檢時,心裡就會緊張,一緊張手腳就不聽使喚,畢竟是國寶中的國寶,心裡出現特別的刺激也是正常的。莊省長便開玩笑,說自己的手腳也有些顫抖了。莊省長將手伸到曾本之面前,那樣子真的在顫抖。

九點整,兩名武警士兵出現在電梯口,隨後又是兩名安保人員,緊接著出現的是一輛上面放著防爆保險櫃的手推車和負責推車的博物館工作人員。一行人順著走廊來到“楚璧隋珍”室門口,由安保人員撕下剛剛貼上去的封條,又做了一套儀式感很強的動作,將防爆保險櫃開啟,取出在博物館展出的“曾侯乙尊盤”放在檢測臺上。已經站到檢測臺前的曾本之點點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包括安保人員在內的所有人員,全部退出“楚璧隋珍”室,並且將門關上。

屋內只留下三個人。

曾本之對作為助手的郝文章和鄭雄說:“我明白你們為何緊張,是擔心監測錄影在頭頂盯著,沒有機會作弊。我們不是作弊,沒什麼好擔心的。一切都包括在天意之中。人在做,天在看,心中無鬼,百無禁忌。”

說歸說,曾本之還是想到辦法了,他要鄭雄準備好將檢測臺上的“曾侯乙尊盤”抱起來,郝文章則準備好將檢測臺臺面掀起來,等自己用脫下來的大衣擋住監控探頭,他倆同時動作,將昨天下午預先放在檢測臺內鬥裡的曾侯乙尊盤,與剛剛由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迅速調換位置。說完,曾本之就要開始脫大衣,他剛撩開衣襟,不知何處啪地響了一聲,整個楚學院全部停電了。

屋裡的三個人還沒反應過來,門外就響起老關的聲音。

大概是在門口擔任守衛的武警士兵攔著不讓進來,非要讓老關報上姓名。哨兵手裡顯然有一份事先備好的名單,老關報上自己的名字後,哨兵馬上響亮地說:“首長請進!請首長帶頭遵守上級指示,只帶一名客人入內!”接下來哨兵在外面敲了三下門,繼續響亮地說:“請專家開門,首長帶著一名客人需要進來!”

鄭雄伸手將門開啟,老關帶著莊省長闖了進來。

老關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宣告,自己沒有假借停電名義違反相關制度,實在是趕上了,這也算是天意。鄭雄不是說過,莊省長是二十一世紀的楚莊王嗎?天意讓莊省長穿越時空回到楚國,零距離看看本來就是楚國國之重器的曾侯乙尊盤,也算是一件雅事。

說話時,莊省長已經伸手摸著從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了。

曾本之正要阻止,莊省長忽然輕輕叫了一聲,說是手指被“曾侯乙尊盤”上某個鋒利的稜角割破了。老關上前一看,莊省長的手指上果然有血滲出來。老關一點也不著急,反而說,看來真是緣分了,早聽說凡是前程錦繡大富大貴之人,指尖血滴在曾侯乙尊盤裡就會冒紫氣。老關像是不由分說那樣,捏著莊省長的手指,擠出一滴血,無聲無息地掉進從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中。片刻後,也不知是從視窗照進來的陽光,還是眼睛看花了,真有一股小小的紫氣,從“曾侯乙尊盤”中嫋嫋升起。

前後不到五分鐘,莊省長一直沒有吭聲,有什麼話也是由老關開口言說。那股小小的紫氣剛一消散,滿臉祥瑞之氣的莊省長便轉身往外走。老關也跟著往外走。從“楚璧隋珍”室到電梯口,走得慢一點也只要三十秒鐘。出門後老關搶在前頭走到電梯口,剛好電就來了。

鄭雄沒有跟著老關送莊省長到電梯口,他被曾本之的目光留下來了。

事後算起來,由於曾本之不用脫下大衣遮擋監控探頭,多出了一雙手直接從檢測臺內鬥裡搬出昨天下午預先放進去的曾侯乙尊盤,而不需要任何停頓,全部調換時間不會超過二十秒鐘。如果不是曾本之額外增加一個小動作,所花費的時間或者更少。從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放進檢測臺內鬥後,郝文章和鄭雄,一個抱著檯面,一個抱著被老三口盜走後在東湖邊的老鼠尾埋了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盤,等待之際,曾本之忽然將手指伸到鼻孔裡,摳了一些東西放在從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上、莊省長剛才滴了一滴血的地方,並隨口罵了一句鼻屎。

電來時,屋子裡的一切已經恢復正常。

鄭雄很高興,郝文章也很高興。

被老三口盜走的曾侯乙尊盤在東湖邊的老鼠尾埋了二十多年,得幸是用油布包裹得十分嚴實,與失蹤之前幾乎無異。曾本之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意。整整一天,曾本之中午都沒有休息,午餐也只是喝了一杯牛奶,其餘時間透過一支細小的毛刷全部用在曾侯乙尊盤上。老三口不愧是骨灰級的青銅大盜,對曾侯乙尊盤的保護做得十分細緻。毛刷所到之處,就像男人的手指輕輕觸碰美人肌膚,又像女人的指尖輕輕尋覓片片花瓣。一別二十幾年,總在記憶中的曾侯乙尊盤,重歸現實。曾本之不免心存對老三口的謝意,如果不是老三口的此番義盜,這麼多年,僅單單是像莊省長這樣,一人一滴汙血就有可能毀掉這千百年修煉而成的國之重器。以曾本之一己之力,能夠化解熊達世那樣慣於搞歪門邪道的偷天換日賊,卻無法應對那些強權在握的明火執仗者。

曾本之全身心傾注在曾侯乙尊盤上。

老關對曾侯乙尊盤的關心也很多,上午來了三個電話,問檢測情況如何。每次都要附帶著強調,莊省長本意是趕在元宵節這一天,慰問曾本之等老專家,見到曾侯乙尊盤純粹屬於巧合,希望曾本之不要將這種巧合寫進檢測報告裡。到下午,老關不打電話了,親自跑過來,在六樓守著。“楚璧隋珍”室門一開啟,便第一個跑進去。鄭雄明白老關的來意,他將曾本之親自書寫的檢測報告遞過來,老關匆匆看了一遍,又細細看了一遍,上面確實沒有關於莊省長與曾侯乙尊盤如何如何的記載。

老關放心地說:“到底是權威專家,每一個字都十分有科學性。”

曾本之說:“寫這個報告,不用科學,只講事實。”

郝文章和鄭雄則表示,除了我們三個,別的人確實與曾侯乙尊盤無關。

老關聽不懂他們的話,臉上皺紋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愜意。

“楚璧隋珍”室門開啟後,從東湖邊的老鼠尾重新“出土”,再擺在檢測臺上的曾侯乙尊盤,被曾本之親手放進防爆保險櫃裡,最後在武警士兵和安保人員的護送下,離開楚學院,返回博物館。

大概是想起什麼,老關轉過話題說起書法展,說莊省長對曾本之和馬躍之的書法讚不絕口,不僅說下次在美術館正式展覽時一定會來參加開幕式,還會撥一筆專款,為他倆出一本精美的書法作品畫冊。

曾本之不隨老關的語境走,繼續說莊省長來楚學院的目的,百分之百衝著曾侯乙尊盤。除了在楚學院,其他任何地方,非特定專業人員是不可能有機會與曾侯乙尊盤親密接觸,更不可能將自己的指尖血滴入曾侯乙尊盤,試試傳說中的效果。曾本之說的最大的實話是,老關已到了比較尷尬的年紀,有如此貢獻在手,進入水果湖的機會也就牢牢把握在手了。老關對曾本之如此說話有些不高興,又不能當面發脾氣。好在曾本之也沒有太當真,畢竟莊省長的指尖血並非滴在他所珍惜的曾侯乙尊盤上,到最後,曾本之還說感謝老關,停電停得太及時,幫自己解決了一個大難題。老關怕再聽到難聽的話,就藉著這個臺階下臺,也反過來感謝曾本之的寬厚包容,讓他終於見到傳說中青銅重器發生的紫色祥瑞之氣。曾本之半是玩笑地告誡,這種事若是放在封建王朝,被皇帝發現了,不僅會滿門抄斬,還要挖祖墳毀龍脈。

老關訕笑而去,臨走時,還記得與鄭雄說,莊省長得知鄭雄除了跟著老省長,還與一個叫熊達世的有合作關係,便替鄭雄擔心,接連兩次說到熊達世為人心術不正,在京城行走時使用的全是旁門左道,表面上是幫人家,實際上害人不淺。至於莊省長這話是要鄭雄改換門庭還是有其他意思,老關自己也不清楚,但他相信鄭雄會做出正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