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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楚學界最有影響力的老人,從初一開始,不斷有人來家裡拜年。無論認識和不認識郝文章的人,曾本之都要大聲地向對方介紹,說這是曾家的女婿,是小安的丈夫,楚楚的親爸爸。過完年假,初八那天上班,曾本之特地帶上郝文章到楚學院,從一樓開始,到每間辦公室給同事們拜年。聽曾本之說話的口氣,大家都明白他最想對別人說,鄭雄從來不是曾本之的女婿,郝文章才是曾本之最中意的女婿。碰到這種事,一般人也不多問,即便是以前認識郝文章的人也將一頭霧水藏在心裡,不在表情上有半分流露。
轉了一圈,上到六樓後,他倆先到“楚才晉用”室,給馬躍之拜過年,然後再讓郝文章去“楚乙越鳧”室向萬乙問好。一進那門,郝文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自己離開這間屋子八年,一應擺設沒有任何變化,連放在桌面上的檯曆,仍是當年自己用過的,上面的日期也只翻到他被帶走的那一天。萬乙說,雖然這間屋子被分配給他使用,因為曾本之的囑咐,他沒敢動一張紙片,平時有事就在沙發和茶几上對付一下。回頭郝文章哪天正式來上班,他就將辦公室原封不動地讓給郝文章。
郝文章連忙退了出去。回到“楚弓楚得”室,見屋子裡多了兩個人,一個是馬躍之,另一個人經過介紹,是文化廳黨組書記老關。老關是郝文章進江北監獄後才上任的,他顯然聽說過先前的事,曾本之將郝文章作為女婿介紹時,他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曾本之接著說:“上面不是總在催,要我自己選個助手嗎?我終於選好了,只有郝文章最合適,希望你們儘快確定下來。”
老關愣了一下,曾本之又說:“這事你可以問問鄭雄,他絕對會舉雙手贊成。”
這一次老關不再犯愣了:“好好好,我爭取用兩個星期將這事確定下來。”
不待曾本之說感謝,老關又說:“上次來我就發現你和馬老師寫的書法很有意思,這樣吧,我馬上派人來將你們寫的這些斗方拿去裝裱,如果快的話,正月十五,給你們辦個元宵節書法展。”
曾本之和馬躍之覺得這事有點太突然,正在想如何回答,郝文章在一旁提醒,這事可能是鄭雄的建議,如果鄭雄有這份心意,就聽他的安排。再聽老關的回答,果然是鄭雄的建議。曾本之和馬躍之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接下來,老關還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支吾著吞了回去。反覆幾次後,曾本之就要老關有話直說。老關總算鼓足勇氣,說經過各方面的考慮,並且報請省批准,這一次,曾侯乙尊盤還是送到楚學院年檢,從下一次起改為在博物館內部進行,到時候還是請曾本之主持。曾本之同樣爽快地回答說,這樣也可以,到時候讓我的助手郝文章代表我去就行。老關一聽急了,以為曾本之是反話正說,連忙解釋,這樣做並不等於降低楚學院在青銅重器研究方面的權威性。曾本之大笑起來,說自己的意思是將郝文章推一推,不能再埋沒青銅重器研究方面的後起之秀了。
離曾侯乙尊盤年檢的日期越來越近,二月四號這天是農曆正月十三,曾本之同郝文章一道剛到楚學院,鄭雄就跑來了。見面後先說了幾句拜年的話,接著又說,曾本之提出來讓郝文章當助手的事,他和老關一起與有關領導說了,上面答應特事特辦,下個星期就會讓郝文章去有關部門辦手續。等鄭雄將所有好聽的話說完,曾本之才問鄭雄,如果不再說什麼院士的事,那一定是曾侯乙尊盤遇到問題了。鄭雄於是坦率地告訴曾本之和郝文章,先前他們設想的用老三口盜走的曾侯乙尊盤,替換博物館送來檢修的曾侯乙尊盤的方案不行了。有關方面像是嗅到什麼風聲,往年一向只是派博物館的安保人員跟隨,這一次除了安保人員,還額外加派四名荷槍實彈的武警士兵,兩個士兵把守一樓大門,兩個士兵在六樓“楚璧隋珍”室門口站崗。
見鄭雄真是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曾本之動了惻隱之心,但他還是試探地說:“何必麻煩,你將手頭上的曾侯乙尊盤送給想要的人就是。”
鄭雄搖頭說:“人家認準了,只相信博物館館藏的寶物。我手裡的東西是在糞坑裡泡了三個月的偽器。”
曾本之說:“你將真相說出來,人家不就相信了!”
鄭雄小聲叫起來:“曾先生,您不能這樣罵我!再怎麼說我也跟您這麼多年,受您這麼多的恩澤,哪怕是根爛了五百年的朽木頭,也還有一隻樹結是硬的。這些時,我一直在反省自己,還特地寫了一個‘做老實人’的書法斗方掛在辦公室裡。您放心,我瞭解您的心意,您找了這麼多年才找到曾侯乙尊盤,說什麼我也要幫您了卻這個心願。”
曾本之見鄭雄說的都是真話,就建議他提前一天,將被老三口盜走,二十多年後,才被他們弄到手的曾侯乙尊盤送到“楚璧隋珍”室。鄭雄覺得奇怪,“楚璧隋珍”室裡光禿禿的只有一座用來放置曾侯乙尊盤的檯面,和幾樣檢驗用的裝置,連只紙箱都沒有,提前將曾侯乙尊盤放進去,豈不是比掩耳盜鈴的招數還要拙劣。曾本之要鄭雄不要管這些,他想好的主意自然有這主意的道理,大不了就迷信一回,就當他會隱身術。
曾本之說的提前一天,真要實施起來也就是明天,因為後天是二月六號,是曾侯乙尊盤送檢之日。鄭雄做不了主,這事又不能打電話,他只能趕緊去找老省長,偏偏老省長又不在武漢,跑到什麼地方泡溫泉去了。好在這一帶所有溫泉與武漢的車程都在兩小時以內,鄭雄花了一個小時打聽到具體地點,再趕過去當面報告也還來得及。
這天傍晚,鄭雄從溫泉趕回來,在楚學院門口橫穿東湖路的地下通道內追上步行回家的曾本之。鄭雄氣喘吁吁的動靜從身後傳來時,輕輕扶著曾本之、並不時與他說著什麼的郝文章猛地轉過身來下意識地做了一個防衛動作。追得很急的鄭雄反過來被郝文章的動作嚇著了,張開雙手舉過頭頂,嘴裡還連連說,自己有急事要與曾本之說。
這邊的動靜很大,那邊一個擺地攤賣楚鼎的男人,像是沒有聽見一樣,繼續用小木槌在幾塊青銅殘片上敲擊出很古老的聲音。
平靜下來的鄭雄告訴曾本之,老省長剛開始不同意,後來終於同意了,不過老省長不能完全做主,還要與作為合夥人的熊達世商量。說了半天,熊達世也從不同意變為同意。同意歸同意,他倆還是不放心,萬里長征已經走到只剩下最後幾步路,萬一出現差錯,就不是腸子有沒有悔青的問題,而是時間不等人,北京那邊有人等著發揮曾侯乙尊盤的關鍵作用。商量到最後,才決定明天下班之前他們親自押車,將他們認為是老三口仿製的曾侯乙尊盤送到楚學院,再留下鄭雄值守,直到將“曾侯乙尊盤”與曾侯乙尊盤互換成功。
鄭雄一再表明,他沒有將曾本之的介入吐露給他們。
曾本之對這種表白沒興趣,反而很想了解北京的那一位,等著曾侯乙尊盤幹什麼,是祭祀?是祭拜?還是占卜與祈禱?春秋楚王還有可能用其祭天拜地,有病治病,無病消災,如今北京有那麼好的醫院,就算是不治之症也能延緩死亡,所以,看樣子這所謂的關鍵作用與治病無關。老省長和熊達世輕輕鬆鬆就能弄到三千萬元人民幣,用於仿製曾侯乙尊盤,那就說明絕對不是將這東西弄到北京去換一大堆純金在家裡放著。曾本之最後推測,一定是有人想做膽大包天之用!他提醒鄭雄,還是小心謹慎為妙,不要弄得連八寶山都進不去,而是進了秦城監獄。
鄭雄確實不太瞭解,他所瞭解的東西一般都到老省長和熊達世那裡為止,偶爾老省長心裡窩火發牢騷時,才能聽出一點皮毛的東西。老省長和熊達世在鄭雄沒有見過面的那個人面前,從為了爭寵而不斷爭鬥,變成百分之百的合夥人,前提是熊達世將手裡的和氏璧玉璽與九鼎八簋都獻出來,與將要到手的曾侯乙尊盤一道形成熊達世所吹噓的某種無形的宇宙力量,不僅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更能讓一個人登峰造極。
曾本之對鄭雄所說的登峰造極十分敏感,他再次提醒鄭雄,登峰造極不成便是萬劫不復。他將這句話作為對鄭雄沒有在那夥人面前吐露曾侯乙尊盤真相的獎賞。
在地下通道里完成這項交易之後,曾本之就開始了二十四小時的煎熬。在漫長的黑夜裡,曾本之根本無法閤眼,一連兩次共服下四粒安定也毫無作用,眼看脈搏與血壓都變得越來越不正常,安靜幾次要去醫院,最後一次都將曾小安喊起來備車了,還是被曾本之嚴詞拒絕了。曾本之說的話很有道理,從曾侯乙尊盤離開自己的視野,至今已有二十幾年,如果再晚幾年出現,自己也許就沒機會親手撫摸它了。他很慶幸曾侯乙尊盤與自己的緣分還在,還沒有走到盡頭,這就像前些年從臺灣島上回到大陸的老兵,離別幾十年,終於要與親人重逢,誰要是不激動,還是血肉做成的人嗎?熬到天亮,他穿好衣服,進到書房面對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坐下後,心情才稍稍平緩一些。
看到曾本之這副模樣,曾小安就說:“爸爸這輩子只有兩次急成這種鬼樣子,另一次是郝文章被警察帶走之後。”
郝文章開玩笑說:“看來爸爸更心疼女婿。”
曾小安說:“不一定吧,爸爸對丟了曾侯乙尊盤是痛心,對丟了女婿只是傷心!”
一家人都在家裡待著,終於等到下午四點,曾本之一分鐘也不耽擱,穿上大衣就往外走。
天氣陰冷,跟在身後的郝文章一連打了幾個寒噤,走在頭裡的曾本之卻昂首闊步一點事也沒有。經過東湖路地下通道時,那個擺著一隻楚鼎的男人還在那裡敲打青銅殘片。郝文章忍不住朝那隻楚鼎看了兩眼,然後追上曾本之問他的看法如何。曾本之直到出了地下通道,來到楚學院門外,才扭頭反問他,自己已經看過了就不要問別人的看法,自己拿主意就行。
楚學院樓上樓下都很安靜,絲毫不像曾本之內心那樣緊張。每隔十來分鐘曾本之就要從“楚弓楚得”室出來上一次衛生間,並繞到“楚璧隋珍”室門前看上一眼。如此反覆多次,電梯忽然響了,有人抱著一隻紙箱走出來。緊接著又出來兩個抱紙箱的男人。最後出來的鄭雄空著手,他有點虛張聲勢地衝著曾本之和郝文章解釋,老關自己有事來不了,就讓鄭雄作代表,將曾本之和馬躍之的書法作品佈置在楚學院,在內部展覽一下。這樣做也是因為明天是曾侯乙尊盤最後一次送楚學院年檢的日子,如此也算是一種特殊的紀念。
鄭雄特意開啟一隻紙箱,裡面裝的全是裝裱好的書法作品。
有一陣子鄭雄真的在走廊上忙著指揮那些人如何佈置這些書法作品。這裡指指,那裡指指,缺釘子時,就有人去買釘子。缺射燈時,就有人去買射燈。缺電線時,又有人去買電線。手忙腳亂的鄭雄,一會兒就將來幫忙的人全支開了。
此時此刻,鄭雄才讓曾本之掏出一把鑰匙,開啟“楚璧隋珍”室,將那隻沒有開啟的紙箱抱進去。曾本之會意地跟進去後,讓鄭雄和郝文章,一個在門外守著,一個在電梯門口守著,只留自己一人在屋裡。
曾本之獨處的時間只有五分鐘。
五分鐘一到,曾本之就將門開啟了。鄭雄和郝文章進到“楚璧隋珍”室一看,屋裡空蕩蕩的,放在門邊的紙箱子也是空蕩蕩的,除了早先一直放在屋裡的幾樣必不可少的檢測工具,不用說曾侯乙尊盤,就連普通的菸灰缸也見不到。不僅如此,曾本之臉上連日來的焦慮也一掃而光。
平靜的曾本之,那模樣可謂是心如止水。無論鄭雄如何詫異,掛在曾本之臉上的隱隱笑意都沒有任何改變。鄭雄和郝文章在屋子裡看了十分鐘也沒看出破綻。連同曾本之用去的五分鐘,已經用去十五分鐘的鄭雄不得不同曾本之他們一道退出“楚璧隋珍”室。
趁著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還是“1”,鄭雄站在走廊上小聲問曾本之:“您真的將曾侯乙尊盤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