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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口連連說:“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你去過岷縣的二郎山嗎?你應當去那裡看看,一天到晚困在青銅重器裡,哪是人過的日子呀。那個地方喲,每年五月十七的花兒會,周邊數十州縣的人,像潮水一樣湧來,滿城的人,滿城的歌!滿山的人,滿山的歌!”
不等曾本之再說話,老三口突然一揚嗓子用極高的聲音唱起來:
高高的山上有一窩雞,
不知是公雞麼母雞;
清朝時我倆親了個嘴,
到民國嘴裡還香著,
好像老鼠偷油吃哩!
獄警跑過來,一邊要他小聲點唱,一邊盯著手錶看。
老三口唱完最後一個字,探視時間正好結束。不用獄警提醒,他轉身走出會見室,絲毫沒有回頭再看一眼的跡象。
不知為什麼,曾本之突然衝著他的背影大叫一聲:“請轉告郝文章,我想見見他!”
隨著這一聲叫喊,一溜幾間會見室顯得格外安靜。
片刻之後,有人在相鄰的那間會見室裡不輕不重地說道:“不用轉告,我在這裡等著你們!”
曾本之走了幾步,隔著有柵欄的視窗,郝文章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曾本之還沒來得及說話,安靜忽然出現了。
與先前給曾本之引路的普通獄警不同,給安靜引路的獄警警銜是警監級的。跟在後面的安靜,顯得手足失措,都要走到郝文章所在的視窗了,還想轉身往回走。警監級的獄警攔住她,好言好語地勸說,希望安靜配合他們做服刑人員的思想工作。整座江北監獄一千多名服刑人員中,有極少數人員因為心理原因從不肯與來探監的親友見面,郝文章進來八年,終於肯見親友了,做親友的當然不能讓他再失望。
安靜也看到曾本之了。她想拉住曾本之,但被警監級的獄警果斷地攔住了。
結束探視的曾本之自然不能在此地多做停留,轉眼之間就被負責給他引路的獄警送回到等候區。
遠遠的,曾小安迎了上來。
不等她開口,曾本之劈頭蓋臉就是一句狠話:“怎麼搞的,想出你媽媽的洋相?”
曾小安不慌不忙地說:“媽媽既然來了,總得找點事做。”
曾本之說:“讓她坐在這裡等就是很重要的事。”
曾小安說:“郝文章一直不肯見我,我想換媽媽試試,沒想到還真的歪打正著了!”
曾小安瞞著安靜悄悄地替她填了一張相關登記表,遞上去後,郝文章竟然傳出話來,可以與安靜見面。聽到獄警的通知,安靜嚇得不輕,死活不肯見郝文章。曾小安怕這事不好收場,本想隨安靜的意思,不見也就罷了,哪想到監獄有監獄的規矩,他們擔心已經通知有親友探視,卻在最後一刻變卦,會影響服刑人員的情緒,萬一將不良情緒放大開來,很有可能生出意想不到的事端,這在各地監獄裡都有過先例的。到最後已經不是勸說,連強拉硬拽都用上了,才讓安靜勉強答應去會見室看郝文章一眼。安靜只好答應,她說自己只看郝文章一眼,什麼話也不說,就要結束所謂的探視。
曾本之回到等候區已有半小時,還不見安靜回來。
又過了十分鐘,安靜終於出現在那扇通往監獄深處的鐵門後面。
看安靜的神情,似乎還正常。曾本之剛剛鬆了口氣,沒想到安靜揮起巴掌,照準曾小安的左臉出其不意地扇了一下。
曾小安忍著疼,將沒有捱打的右臉亮給安靜,還說要打兩邊臉一起打,免得打了左臉不打右臉,左臉有意見,右臉卻不見得領情。
安靜見曾小安的臉上起了一大塊巴掌印,便生氣曾本之為何不拉住自己,後又生氣曾小安像個木頭人,見情況不妙也不躲閃一下。
畢竟是一家人,別說一巴掌,就是再多幾巴掌也出不了大事。捱了打的曾小安反而在安靜面前表現得更親熱。
因為安靜心緒難平,三個人繼續在等候區裡坐了一陣。
安靜喘了好一陣才開口說,按照事先說好的,只看郝文章一眼就走,哪想到郝文章在視窗那邊叫了一聲:師母!自己的兩隻腳頓時就被釘住了。安靜想走又走不了,不走又不知道說什麼,實在找不到話,安靜只好說歸元寺。歸元寺裡最值得說的當然是菩薩,與菩薩相關的話題最讓人喜歡說也喜歡聽的當然是數羅漢。安靜的本意是提醒郝文章,當初他以大學本科學歷被楚學院破例接收,上班不久就在曾小安的提議下,跟著曾家人,來歸元寺數羅漢。安靜記得郝文章數到的是第六十六尊千劫悲願尊者,求得的籤文是:月滿則虧水滿溢,大智若愚真修為,幽澗曉雲開混沌,千峰遠水接滄溟。解析起來,這四句話的意思是,為人做事一定要謹慎,凡事不可做得太盡,如果做得太盡,緣分勢必也會早盡。如果不謹慎,所做的努力就會像月亮圓了以後就會殘缺,又像杯子裡的水倒滿了以後就會漫灑出來。所以,即使是很聰明的人,對有些事情也要裝做不明白,只有這樣所做的事情才能夠成功。
郝文章將安靜這番話當成對自己的開導,他回答說,自己從進監獄起,什麼也沒做,什麼事也不想,前兩年一直在反省當初自己是否因為內心摻雜非學術因素,才對失蠟法的理論假設產生懷疑。最終發現自己並沒有犯學術之外的任何錯誤,既不是圖名貪利,也不是與鄭雄爭寵,更不是在曾小安面前炫耀。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是憑著小學算術的基本法則,即先有加減法,後有乘除法,一旦進入加減乘除四則混合運算時,則必須先算乘除,後算加減,舍此沒有其他。無論是黃河流域,還是長江流域,但凡有出土的西漢以前的青銅重器,其表面都與太空隕石差不多,連本該是眉清目秀的人像都不例外。如果真的自商周開始,青銅時代的工匠就掌握了失蠟法,為何還要用範鑄工藝將人像製造得滿目瘡痍,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無一例外,繼續全部採用範鑄工藝,讓人像的面目繼續顯得慘不忍睹,這在道理上是說不通的!還有春秋戰國時的秦鼎與楚鼎,如果用失蠟法來製造,鼎器從內到外都會更加精美,整體性更強,鼎器上下也能夠排除那些用範鑄方法所不可避免的難看的範縫,上面的銘文也會更加清晰。
這時候,郝文章提起了愛情。
郝文章簡短地說了一句,任何愛情都是出於內心需要,就沒有再往深處說。
郝文章將自己的思路重新扭轉到對失蠟法的研究上。他說任何發明都是出於社會需要,青銅時代的範鑄工藝,從嘗試到成熟,至少用了兩千年,甚至還有三千年的可能,從新石器晚期到夏商周,各個時期的出土青銅器物,形成了一道完整的物證鏈。失蠟法卻像一棵蘋果樹上突然結出一隻大西瓜。除了硬將曾侯乙尊盤說成是用失蠟法工藝製造的傑作,再也沒有第二件也是使用失蠟法工藝鑄造而成的青銅物證。這就像女人生孩子,先得有男人的精子,女人的卵子,然後還得讓精子與卵子完美結合到一起,經過十月懷胎才能孕育出來。生孩子的事情是不能指鹿為馬的,更不能弄成狸貓換太子那樣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