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能和賀梓結交,託付家小,本身就不會是弱者,如今經營這麼多年,地位自然非同凡響。她簡單一翻,就看見書院現任山長朱懿的名字,再旁邊竟然當今首輔容麓川。

別說她現在只能以薦生身份入學,便是皇太女身份,怕也輕易動不得這兩位。

然而她二話不說應了。

因為……

離谷前,她去墓園前上香,賀梓沉默在一邊還禮。

走出墓園前,她回頭望,正看見賀梓沉默地站在奈何橋上,對著那一片白石地。

楊柳依依,群花馥馥。他卻將一生永久活成了這一色雪素夜黑。

她停下了腳步,終於決定將自己看見的那一幕告訴他。

“先生。”

“嗯?”

“你的懷疑是對的。”她道,“先前瞬移那一霎,我低頭看見了尊夫人的……骨殖,我看見她腹中,還有小小的……一團。”

……

山谷裡,賀梓推窗,隔著濛濛霧氣,看著書院方向。

那丫頭,該到了書院了吧。

此行想必不會太順利,書院這些年受蕭家滲透,對皇族敵意很重。

自以為熱血的青年,總是分外容易被煽動的。

但望她能披荊斬棘,一路抵達霧氣那頭。

有些事,仿若便是命。沉澱在心中的疑惑,本已因為歲月更迭而漸漸沉寂,然而近些年,昔年往事頻頻入夢。

就在前不久一天夜裡,他夢見夫人一身紅衣,腳步輕快入內堂,捏住了他的腮幫,豎眉笑問:“潑賴子當真不願再見我歟?”

當年少年夫妻,紅燭花下,她性情嬌憨,他年少氣盛,也沒少吵架,他又素來口齒便利,夫人卻嘴拙,每每吵不過他,怒極便捏住他腮幫,罵“潑賴子”。

醒來一室冷月星霜,熱淚兩行。

舊時暱稱,暌違久矣。

他當時想,許是她泉下寂寞,終於諒解了自己,來喚自己。

許是他紅塵時日無多。

如今才明白,她竟是在催促他,埋怨他。

一生桀驁不聽話的夫君,如何最後便聽了那一次,當真依著那遺書,不相忘卻不相見了呢!

如何就沉溺苦痛,掙扎不出,任她沉冤埋骨,不見親人了呢!

如何就因為她性情剛烈,信了她會憤而自盡,決絕生死呢!

他當年離海右時,她確實不思飲食而嗜睡,當時還以為有小疾,他在盛都牽腸掛肚。卻原來那時她已有孕。

那幾個月盛都變亂封城,來往通訊斷絕,他甚至短暫下獄,那報喜家書,想必也未到他手中。

成婚多年,一直無子,好容易懷孕,她如何會自盡!

如何會自盡!

霧氣漸漸遊移而來,輕觸臉頰,漸漸便溼眼睫。

賀梓沉默著,緩緩放下了窗扇,最後手指仿若脫力,微微一鬆,窗扇咔噠一聲,重重關上。

室內外好一陣寂靜,唯餘風聲如泣。

良久,才有極度低沉的,壓抑的,彷彿自胸臆中沉埋千年,終於斷續噴薄而出的哭泣,從那窗戶的縫隙裡,風一般地幽幽散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