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牆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朱君翊很想起身,胸口再次傳來抗議,只得放棄,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的瞬間,一個矮瘦卻十分精壯的漢子走了進來,一身玄衣玄褲,背上揹著一個竹藤編制的揹簍,腳上一雙草鞋,一見到他,高興地笑道:“你這伢子終於醒著啦!你再不醒,俺曹山虎的名聲就徹底毀在你身上嘞!”

嗯?草珊瑚?朱君翊傻傻地看著這位自來熟的“草珊瑚”,都不知該怎麼跟他溝通才好。

曹山虎放下揹簍,搓著手道:“你且等著,等會俺煮好藥,好給你換藥。你的胸骨剛好,還得恢復著嘞!”

朱君翊迷糊了,他記得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刺死了黑狗子,緊接著好像就暈過去了,那眼前這位“草珊瑚”是誰?為什麼要給自己上藥,又為什麼要照顧自己?要知道在如今的巴達維亞城,這些大清國運來的中草藥可都是高價值的資源。經歷過諸多變故的朱君翊,已經變得十分地警惕,他自問不是一個有錢人,別人這般照顧自己不會有任何好處,那對方圖什麼?朱君翊強烈地懷疑對方的動機。

忽然又想起可能在等著自己救援的高升,他的內心一頓火熱,堅持著就要下床。

“哎哎哎,你身子骨又麼好,這是要做啥著嘞?”曹山虎趕忙扶住剛剛下床的朱君翊。

朱君翊疑惑又喘喘不安地向曹山虎感謝道:“謝謝你,大叔!”

“啥?你叫我啥?”曹山虎一愣。

朱君翊懷疑自己是不是叫錯了稱呼,要知道在某些地方叫錯了稱呼對方可是要跟你玩命的。他觀察著曹山虎的造型和那一大口的黃牙,試探地問:“那謝謝大……大爺?”

曹山虎比朱君翊高出兩個頭都不止,這個身高可以算是“低海拔”了,哪知聽了朱君翊的稱呼,爽快地笑道:“唉唉!連堂主那麼有本事滴都說你是個小英雄,也是個有本事滴,還要和你平輩論交,俺這個倒伢子敢當你的大爺?不是被那幫子男娃笑掉俺的大牙?”

朱君翊聽不出這是哪裡的方言,心裡只想著快點去找高升,於是也顧不得其它,開口問道:“曹大伯……”

“啥子?”曹山虎搖搖頭,不滿地說道:“要叫俺大鍋!”

“大……大鍋?”朱君翊聽得一呆,半晌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應該是大哥。

“曹大……大哥!”

“唉!對嘍!”曹山虎嘿嘿地點頭笑道。

“請問曹大哥,巴城離這裡有多遠?巴城外有一片亂葬崗,我想去那裡,應該怎麼走?”

“啥?”曹山虎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一般,歪著腦袋道:“這好像和戲文裡莫得一樣哈!”

“什麼戲文?”

“就那個戲文嘞!好聽著嘞!”曹山虎說到戲文,眉飛色舞,理直氣壯地道:“俺記得戲文裡小白臉救了小娘子之後,小娘子問的第一句話揍是‘此地為何處?’、‘先生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這如今,小兄弟你咋說的莫得一樣嘞?”

朱君翊一翻白眼,看來這位老哥純粹揍是來搞笑的。

曹山虎從來都是口無遮攔,人倒是不壞,這時看朱君翊堅持要出去,乾脆甩開膀子,拍胸脯鄭重其事地說道:“得嘞!你既然死活非要出去,那也成,你好好地躺下,莫要動哈,俺替你把傷口處理好,煮好了藥換上,再給你找輛車,就陪著你走一趟哈!”

朱君翊點點頭,他清楚自己是人家救的,目前還不清楚對方有什麼目的,對方的要求也不能完全不理,更何況,有車又有嚮導,這比自己四處去撞大運要強太多了。

曹山虎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從自己施藥的本事師承哪裡,在這附近一帶名聲有多響亮,到祖籍哪裡,又是怎麼逃到這爪哇島的事無鉅細,統統倒了個底。聽得朱君翊直髮笑,這要是碰上戰爭年代,敵人都不用上刑,隨便安排個人跟著他聊天,他非得把自己老婆底褲是什麼顏色都竹筒倒豆子說得一清二楚不可,當然,這個時代可沒有底褲這種高階貨。

不過,曹山虎的跡遇實在是苦,河南老家發水災,水災之後又是大旱,官府只管那些富人大戶,卻不理老百姓的死活,曹山虎的老孃、老婆孩子都死了,想外出逃生,卻被官兵抓回來判了罪,罪名是妖言惑眾、煽動暴亂。

“那些官兵頂不是東西,抓住就打,打得你死去活來,衙門裡的老爺們跟上邊只報喜不報憂,怕俺們這群泥腿子逃出去亂說,惹來朝廷追查,就把俺們全部丟在臭山溝裡挖城牆土嘞!還說俺們是什麼‘以功代罪、造福鄉里’,要把縣城的牆再擴一尺!功個屁!造個屎!幾百號人,頭一天丟進去,第二天就死翹翹嘞!滿山溝都是臭氣,有人餓得狠了,就從死人身上拆肉吃,可人都是餓死的,身上能有幾兩肉哈?要不是會里的大兄救了俺,俺現在還揍是那山溝溝裡的一堆骨頭嘞。”

曹山虎的講述,讓朱君翊十分震驚。他從沒了解過清代前期的社會,更不知道當時民間的疾苦竟然到了這樣的程度,忽然想起後世書上所提到的“康乾盛世”之類寥寥數語的評價,不禁懷疑地插口問道:“大清國現在不是‘康雍乾盛世’麼?老百姓怎麼會活的這麼慘?”

哪知曹山虎眼一瞪,氣呼呼道:“啥?‘糠有錢’?還盛世?盛世個粑粑嘞!小兄弟,一聽就知道你是沒去過大清國,那大清國有那麼好?俺曹山虎跟著會里的大兄從北走到南,什麼地方沒去過?什麼苦沒遭過?那些大戶人家吃的飽、穿得暖,你看俺們老百姓幾時沒餓過?大江南北這麼廣,揍愣是沒見過沒餓死人的地頭!”

朱君翊聽得心中不安,可是想到從小生活過的廣州府,又感覺大清國不像‘草珊瑚’所說的這般不堪,忍不住出言反駁道:“我從小都住在廣州府,怎麼沒聽過這些事?”

“哇”地一聲,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曹山虎這樣的壯漢,竟在聽到廣州府三個字後失聲痛哭,大把鼻涕大把淚,哭的像個孩子,把他看得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安慰。

只聽曹山虎大著嗓門哭訴道:“你還敢說廣州府好?俺揍是聽說省城好,才去討碗飯吃,結果在廣州府被人騙地按了手印,把自己賣成豬仔兒,拉到這個鳥不拉屎、雞不下蛋、烏龜不上岸的憋屈地兒,才混成這副德性,那幫不是東西的玩意兒,是根本不把俺們當人看啊……”

曹山虎越哭嗓門越大,手上卻絲毫沒停頓,齊出咔嚓地幾下拆掉朱君翊胸前固定胸骨用的木棍,抹掉胸上的草藥,又拉過一床破棉絮被子蓋好,扭頭就去煮藥,邊煮邊哭,不見消停,哭聲反而越來越高。

朱君翊沒有勸他,覺得讓他哭出來可能才是最好的辦法,看樣子,‘草珊瑚’還真是滿腹的委屈,渾身的苦難。

朱君翊乖乖地躺在床上,一會兒想起當年母親柳氏在世時收留的那些小乞丐,一會兒想起當初在海上和高升制定的那個“出人頭地五年計劃”,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