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突然吹起了北風,風中夾雜著朵朵梅花般的冰晶,順著風吹拂,彷彿在跳一場神秘的舞蹈,又似是在做一場祈禱。冰晶尚未落地,就已經附著在樹梢、瓦頭,只片刻間,即消失不見。

城中的老人甚是驚奇,因為巴城少有嚴寒,從未下雪。如今天有異象,引得百姓眾說紛紜,傳說有奇冤難雪,方能六月飛霜,此種說法流傳最多。只因人間疾苦,生活不易,不以自己幸福,自然處處不幸福,更何況,人人心頭皆有苦,只是說不出。

朱君翊不覺得自己苦,反而覺得很幸福,高升、妮娜是他的朋友,彼此關愛、彼此呵護,雖非一家,卻勝似一家。朱大昉……好吧,朱君翊坦承,已經將他視為朋友,雖不親密,卻可託付。

前幾日朱大昉告訴朱君翊:劉丙已經買下了海船!朱君翊甚為興奮,當夜就要實施逃亡計劃,可是海船出海,尚未到岸,只得多等幾天,好在機會臨近,彼此均有種希望和期待,為奴為婢的日子也就不再顯得辛苦。

四人分頭籌備物資,食水必不可少,所幸高升、妮娜均在伙房,從中偷天換日倒也機會處處,改裝衣物理所當然,偌大的朱府,奴婢成群,布料成衣堆積如山,只是高升、朱君翊皆已剃髮,所幸有朱大昉這個混世魔王在,這點問題還難不倒逃亡四人組,隨便在府中各人頭上剪些發碎即編出兩條辮子,高朱二人年齡尚小,青絲華髮不過幾年時間。

盤纏財帛一項,無人可替,只有朱大昉有此能力,旁人只能羞澀避讓。

“包在我身上。”朱大昉依然大包大攬。朱君翊怕他再搞出一大箱金銀,憂心忡忡地提醒:“盤纏不必豐厚,夠用即可,最好不要金銀,重量太重,我們是逃亡,不能攜帶太多黃白之物,萬一行藏洩露或者惹人覬覦,不是福,反是禍。取些便於攜帶、價值高的物什就好。”

當夜時,相約時間漸近,朱君翊與高升假意早睡,只在床上閉目養神,聽得室內鼾聲漸起,為求穩妥,朱君翊又將一隻布鞋遠遠擲於地上,確認無人醒來,這才放心。

二人躡手躡腳下床穿衣,夾起事先備好的行囊,出了房門。

高升只覺今夜一過,必是自由自在,海闊天空,便是隨著朱君翊和朱大昉行俠仗義、闖蕩江湖也是快意,差點要藉著皓月當空,高唱一曲《好漢歌》。

待二人鬼鬼祟祟地來到流溪院的高牆下,卻見假山後有個人影在向他們招手,朱、高二人抵近一看,正是一身黑衣的朱大昉。

朱君翊看著朱大昉那一身黑到能和夜晚融為一體的衣服,不明就裡地問:“你這身衣服是幹什麼的?”

“夜行衣啊!”朱大昉神采飛揚,眉開眼笑,深以為自己做了一件絕頂聰明的事情:“出去行俠仗義怎麼能沒有夜行衣?”

朱君翊一手扶額,簡直比吃了毒蘑菇還要難受,滿臉苦笑。

他最後檢查各自籌備之物,食物是由高升負責,準備的都是糕點、小食之類,一看就知道必是妮娜幫他準備的。唯一有意見的就是朱大昉,“怎麼沒有小米糕?沒有我最喜歡的小米糕,我吃什麼?”

輪到朱大昉準備的盤纏。

“保證讓你們大開眼界!”朱大昉一開口,朱君翊已知不妙,只見朱大昉從身後取下一個布包,裡面不算沉重卻有稜角,開啟一看,竟是一尊青花龍鳳紋筆洗。

“這就是你準備的盤纏?”朱君翊氣不打一處來,喘著粗氣道。

“啊!不是你說的,要方便攜帶、價值要高的麼?這是我三伯最心愛的寶貝,價值連城。”朱大昉還在得意洋洋的炫耀。

朱君翊先在心裡不止一次地將朱大昉的臉打腫,緩解一下情緒後問道:“你覺得咱們千里迢迢在海上顛簸,跨越千難萬險抵達廣州之後,你手上這隻易碎的瓷器有多少機率能維持完整?”

朱大昉被問住了,想了想道:“似乎、好像、大概是有那麼一點不合適!”

“你終於睡醒了!”朱君翊咬牙切齒地說。

“不過也沒什麼,我們的盤纏還有不少。”朱大昉隨手將筆洗放在地上,略有失落地告訴朱、高二人他一次性買了三條船,打算到廣州全部賣掉,想來也是一筆鉅款,足夠大家闖蕩江湖。這廝正自言自語地展望未來,發現聽不到二人有任何反應,朱大昉抬頭一看,終於欣賞到朱、高二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丫的以後不做資本家都是喪盡天良。”朱君翊恨恨地道。

妮娜遲遲未到,大家不免有些擔心,高升提議要去接應,朱君翊覺得不妥,高升畢竟是前院的新奴,府裡規矩多,萬一被人抓住,再想回來就困難了。朱大昉自告奮勇,也被朱君翊拒絕了:“還是我自己去吧!我的年齡最小,目標也小,真有什麼事情我躲在路邊也不容易被發現,況且這邊也不安全,如果有人經過,高升自己應付不來。”最後大家都同意由朱君翊前去接應。

朱君翊以前可沒做過夜探女生宿舍這種香豔事兒,雖然也偶爾給妮娜帶過宵夜、點心,畢竟都是進院敲門、進房叫人,光明正大,可現在不行,既不能找人問,也不能把任何人驚醒。

他剛到女奴居住的院子,就聽見兩個起夜的女奴操著一口新學的華語唧唧喳喳不停,朱君翊仔細偷聽了半天,大概聽明白兩個女奴所談的內容,心中卻暗自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今夜戌時過後,甲三就帶著兩個下人來調遣,說是三房二爺回府,要調人去伺候,甲三直接點名妮娜,妮娜不願意,懇求過了今夜再去,甲三隻是搖頭,被逼無奈,妮娜只得隨去,來不及通知隔壁院落。兩個女奴言辭中滿是羨慕,感嘆妮娜的好命,一個月不到就被調進內宅伺候主子,朱君翊卻聽不下去了。

羨慕?哼,只怕是陷阱更多一些。朱君翊太清楚甲三的為人,睚眥必報,心狠手辣,上次借六房小少爺的虎皮壓下甲三一頭,他就知道甲三早晚會報復,可沒想到會這麼快,也沒想到會在今夜。

這要命的時候。

朱君翊這些日子跟隨朱大昉在內宅趟了一遍,對三房二爺朱大昰的居所依稀有些印象,他顧不上去通知朱大昉,獨自一人又摸去了朱大昰的涵碧園。

月亮撥雲而出,內宅的地面變得一片銀白。朱君翊穿著單薄的小衣,漸漸感到冷意。到了涵碧園門口,隔院小樓的窗戶散發出若有若無的燈光,朱君翊記得那是朱家的內宅管事房,望著管事房的那扇小窗,漸漸凝注了眼神。

他來不及細想,徑自穿過涵碧園的庭院,悄悄地摸上了小樓。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朱家內宅一次性跑上這麼遠的距離,這一刻,他清晰地察覺到四歲半稚童的身體已經出現的疲勞和那股催人酣睡的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