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心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申時,朱君翊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不過他自然什麼都不會講,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什麼時候要閉上嘴巴,比如說現在。

蘭心的雙眼微微紅腫,左頰也有點微紅,見到朱君翊乖乖地等在長廊處,並不多說話,只是淡淡地道了一聲:“走吧!”

朱君翊就知道蘭心必然是吃了虧的,之前聽大奶奶跟蘭心的對話,蘭心之前應該是伺候大奶奶的人,只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她去了四奶奶身邊。

彗星撞地球的那一刻一定非常精彩,可惜自己沒機會看這場好戲,結局什麼樣他倒不在乎,誰輸誰贏都無所謂。不過他還記得妮娜臉上挨的那一巴掌,這筆賬遲早是要替她討回來,大奶奶跋扈恣睢,手段百出,是個厲害的角色,而且本就和春梅有隙,這樣的幫手不用,那就太對不起妮娜了,只是,辦法還得再想想,總要穩妥又不暴露自己才好。

蘭心這種角色,必然是彗星和地球最好的出氣筒,想不捱打都難。看著她抑鬱的背影,朱君翊忍不住暗自嘆息,誰讓你選錯了靠山,跟錯了人。

朱君翊等候的長廊離著六房小少爺的內院已經沒多遠,一路上在四周行走的下人倒是逐漸多了起來,倒像是隻有剛才的院落少有人走。蘭心路上調整了心態,跟些熟識的下人打著招呼,遠見著前面有個獨立的小院,圍牆卻是與別不同的土黃色,院門在東南角,是富貴人家常用的五檁中柱式金柱大門,門扉立於前簷金柱之間,前簷枋檁同樣裝飾蘇式彩繪,中檻的門簪上,雕刻著“如沐春風”四個字,匾額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三個大字——“春風院”。

自見到這個匾額,朱君翊的臉皮就不停地抽搐——丫的,你怎麼不乾脆叫麗春院算了!院名都起地這麼騷包,住在裡面的傢伙是個什麼貨色由此可知。抬頭瞅瞅蘭心的背影,他突然很想問一句:你是不是記錯路,帶我進了哪家妓院了吧?

兩個人還沒走到門口,院子裡就傳出一聲“嗷啊、哈哈”地慘叫,像是哭又像是笑,蘭心身子明顯一顫,停下看了一眼朱君翊,他倒是裝出一副哆哆嗦嗦的傻小子樣,也不敢進院子。

蘭心認命地嘆了口氣,拉著朱君翊跨進了院門。

春風院外面看著小,裡面卻很大,四四方方的院落,乍一看,很像是老北京的四合院,但是不同之處也非常明顯。院落的正中間是個人工挖出來的小水塘,整齊的石磚圍著水塘邊沿砌出一個圍欄,水塘裡很素雅,只有零星幾株荷花。一座兩層小樓就建在小院的中軸線上,水塘的左右兩邊各是一間廂房,廂房的樣式無甚特別,小樓的門前直到水塘邊沿,均用鵝卵石鋪成一片平地。參照著前世對故宮的一丁點記憶,朱君翊奇怪地想,這朱家內宅的格局倒像是一個縮小版的紫禁城。

蘭心帶著朱君翊,徑自到了小樓前,就不敢繼續往前走了。只見小樓前的平地上,一個短髮短裝的矮胖青年被綁在一張木椅上,雙肩被兩個小丫頭死死按住,雙腿斜綁在另一張木椅上,將腳底露出來,兩隻山羊就係在旁邊,正在不停地舔他的腳,矮胖青年狂笑不止,聽起來又像是慘叫連連,正是在門外聽到的聲音。

院中西廂房門口聚集著另外幾個下人和丫頭,都在看著偷笑。

蘭心看到這一幕可沒那麼輕鬆,想起以前四奶奶前後送過來的下人和家奴,都不到半天時間,要麼就被折騰地有氣無力,要麼就哭哭啼啼死活不願意回去,蘭心渾身就都不自在,恨不得丟下朱君翊轉頭就跑。

想跑?卻沒機會了。正在受著刑罰、被弄得哭笑不得的矮胖青年一抬頭就撞見蘭心,彷彿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眯著眼睛求道:“哈哈……蘭心……我的好蘭心……哈哈……看在你我同是伺候主子的身份上,嗷啊……哈哈……你幫我求求我們家少爺,求他放過我吧……我知道錯啦……哈哈……”

蘭心可不敢應他,四顧望著那幾個下人和丫頭,想找人進去通報,卻不想看誰誰都搖頭擺手,就是不肯進去觸主子的黴頭。她無法,只得咬咬牙,決定先伺機看看小少爺的風向再說,試探著向門口走幾步,扶住小樓的門框,作勢就要往裡去探視。

頭剛伸出半面,迎面飛來一件不明物,正打在她的眼眶上,嚇得她趕緊後退幾步,急三火四地稟報著來意:“小少爺息怒!小少爺恕罪!蘭心是奉四奶奶的差遣,給小少爺送新奴來的。蘭心不敢打擾小少爺的心情,這就回去交差……這就去交差……”跟著又囑咐朱君翊:“你留下伺候,自己小心吧!”轉身就要逃跑。

“回來!”裡面冒出一聲懶洋洋的聲音,“讓你走了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我這裡是外面的客棧還是飯館啊?”聲音剛落,從小樓裡走出一個半大點的身影,一身明黃錦緞壓邊、繡著各種花色富紋的短衫,膚色古銅,五官輪廓倒也分明,歪頭撇嘴,十分囂張,手裡甩著剛從地上撿起的物什兒,卻是一隻布鞋,想來蘭心剛才不僅眼眶不好受,沒準鼻子也是十分委屈的。

只聽小少爺痞懶地道:“你家四奶奶可夠閒的啊!成天往我這裡送人,一個接一個,還送上癮了,是不是覺著我這院子隔著太遠,有個什麼事她不知道心裡不舒坦,非得送只耳朵?何必那麼麻煩,改天找人,把我這院子的圍牆都拆了,那小爺放個屁她都能聞到……不對,是‘聽到’。”

蘭心可不敢反駁,正想解釋幾句,卻被小少爺揮手打斷道:“別跟我鬼扯,小爺不想聽,回去告訴你們家四奶奶,她又不是我娘,我那個整天算計的大哥都不敢管我,叫她少操我春風院的心。”剛要轉身回去,正好看見站在蘭心身後的朱君翊,他沒生氣——氣樂了。

朱君翊剛聽到小少爺聲音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要倒黴,這嗓音不熟悉,但是有印象,前院騎牆的那小子也是這麼囂張,被自己狠狠教訓了一頓,現在報應來,小少爺正是騎牆的朱大昉。

朱大昉下午一溜煙逃回老窩,先命令所有人回屋不準出來也不準偷看,趕緊竄回房換了一身乾淨衣服,靜心下來,想起自己的慘劇都是因為劉丙的“翫忽職守”,氣得咬牙切齒。

六房老太爺一直無所出,直到十年前才有這個寶貝兒子,又是朱家二代子弟中最小的一個,各房長輩自然都很寵慣,養成驕縱成性的毛病。上個月看過一本唐代的豪俠話本,對書裡描繪的草原景色煞是嚮往,非要把院子中間的池塘填平,整個院子改成草地、養羊放馬。有三房老太爺在,池塘自然是平不了的,卻從府外弄來兩隻山羊放在院中,由著朱大昉胡來。以朱大昉的性子自然不會持續那麼久,山羊進院沒多久,他就已經忘得乾乾淨淨。這幾天迷上了《水滸》,給滿院子的下人和奴婢起綽號,劉丙是個矮胖的身材,硬是起了個“小旋風”的諢名,也不理他轉不轉得起來,更是給自己起了個“草上飛”的雅號,口口聲聲要學那高來高去的俠士,去做劫富濟貧的英雄。

如今滿腦子的火氣無處去,可正巧用上了那兩隻山羊,於是“小旋風”改了“口中草”,劉丙癢得是死去活來,哭笑不得。

朱大昉可記得和朱君翊下午的問答,朱君翊不卑不亢,又句句清新,讓他耳目一新,不過想起對方的個頭和年紀,隱隱不服氣,覺得臉上無光,特別是最後激自己跳牆,害得後門大開,一路上丟人現眼,也可算是幫兇了。

本想著過幾天把朱君翊找出來打一頓出氣,沒成想好夢成真,這還沒去找,人就被蘭心送上了門。

劉丙趁機求饒,朱大昉也沒興趣繼續聽他哼哼,叫人給他鬆綁。劉丙千恩萬謝,只是腳上塗抹了引誘山羊的蜂蜜和鹽巴,黏黏糊糊一大堆,朱大昉看得噁心,把他也打發走了。

這之後,朱大昉壞笑著,得意洋洋地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啊!看起來,你也蠻乖巧的嘛!怎麼這會兒不那麼囂張了?”

朱君翊在心裡把朱大昉抽了十幾個大嘴巴,人卻垂頭搭腦,來一個裝傻充楞。蘭心正在觀察小少爺的臉色,見他一臉笑意,以為心情不錯,趕緊賣好地道:“這孩子是四奶奶從一眾新奴裡千挑萬選出來伺候小少爺的,重新排了名叫……”

“小爺又沒問你。”朱大昉眼睛一瞪,沒好臉色道:“他自己有嘴,我自會問。”蘭心不知道這位小少爺到底是什麼意思,想問又不敢問,想走又不敢走,杵在那裡,恨不得根本沒來過。

朱大昉走至朱君翊身前,兩根手指勾住他的下巴,笑嘻嘻地問道:“哎哎,小崽子,你叫什麼名字啊?不會沒名字吧?”

朱君翊深吸口氣,舌尖緊緊的抵住下顎,將快爆炸的怒火都憋回去,只是搖頭,冷不丁肚子裡傳出老大一聲響,反倒嚇了大家一跳。

朱大昉看得大樂,瞧出朱君翊在人前這副模樣必是裝出來的,更覺得有趣,一時興起,心情突然大好,存心要藉機氣氣朱君翊,吩咐左右道:“收治一桌飯菜來,小爺現在胃口好,要大吃一頓。”幾個奴婢連忙領命出去。

不一會兒,幾個小丫頭拾掇了十幾個菜飯,齊齊端著就要進小樓擺放,還沒進門就被朱大昉攔下了,“搬張桌子來,就放在這裡,今天咱們玩個新鮮的,開場酒肆,邊吃邊看耍猴!哈哈”轉頭對滿臉詫異的蘭心道:“你怎麼還不走?還想留下來吃飯看戲啊?在我這看戲可是要給錢的!”

一句話說得蘭心落荒而逃。

待桌椅擺放妥當,菜飯齊整後,朱大昉得意忘形地在桌後落座,一邊觀察朱君翊的反應,一邊任由兩邊的小丫頭左一口右一口的餵飯,大嚼特嚼,上下嘴皮翻飛,還不忘吧嗒吧嗒嘴,一個勁地誇口道:“今天這飯菜夠香!”

冷不防朱君翊驟然衝到桌前,雙手在拍在桌面上,把朱大昉嚇得身體猛地倒在地上,兩個丫頭可巧正在喂菜,也被嚇得花容失色,青菜牛肉全都甩在朱大昉的臉上。

朱大昉惱羞成怒地大喊:“你要幹什麼?”

朱君翊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回喊:“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