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文化人的彷徨

“鐘聲斂住又敲散一街的荒涼,聽那圓的一顆顆聲響直沉下時間靜寂的咽喉……”

林徽因喃喃自語,輕聲地念著自己的一首小詩,出神地望著書屋外的夜色。良久,她才嘆了一口氣,繼續書寫一封給友人的信:

“對我來說,三月是一個多事的月份……我的一個小姑(燕京學生示威領袖)面臨被捕,我只好用各種巧妙的方法,把她藏起來和送她去遠方……”

傷感、憤怒和對未來的彷徨,充斥著她此時的思緒。日軍現在相當於三面合圍了北平,讓這個城市充滿了不安,此前茍且的生活似乎很難持續下去了。

最近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憤怒。就在今天,這位以撰寫浪漫主義詩歌著稱的才女,接到了一封約稿信,是一家日本人主辦的中文報紙的文藝副刊,刊她拒絕寫稿。在得知有50個中國人在這家報館供職時,她異常憤怒:“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她的丈夫梁思誠則把那份報紙直接扔進了火爐。”

她的心在發痛,那50個中國人,在民國都算得上是知識分子,可是他們居然在國難當頭的時候,為侵略者張目,毫無廉恥,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一點氣節都沒有。

這幾年她的“太太的客廳”被稱為北平文化界的一道風景線,被稱為當代中國文學史的經典記憶。很多文人稱許這裡彙聚著中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構成了一個獨特的社交網路。從金嶽林到沈崇文再到蕭前,無論是誰,只要他們被這個象徵著當時北平知識界頂峰的“客廳”所接納,就可以融入北平“知識貴族”的公共空間。

毫不誇張地講,“太太的客廳”就是民國文人眼中的“鯉魚跳龍門”的龍門,是一種最有效的身份認證。

然而一切都被雨打風吹去,二三十年代北平畸形的“文化黃金時代”,在侵略者的鐵蹄下,顯得那麼的脆弱。“知識貴族”們的高談闊論與奔走呼籲,這些“批判的武器”,在日寇“武器的批判”面前,顯得如此的不堪一擊,就像是精緻的瓷器,只能供奉於高堂,在風暴來襲的時候,輕而易舉地就摔碎了,破裂了。

這幾年北平的文人們,在日寇的步步進逼下,不安的他們,曾經設想了“北平文化城”這樣的不設防城市,想用北平的燦爛文化遺産,來阻擋日寇的侵略,以為不設防,有文化遺産,日軍就不敢大動幹戈,可以像歐洲瑞士那樣避免兵戈,何其天真而愚蠢!

1932年,國民政府開始對故宮文物南遷。然而意見並非統一,而且分歧很大,北平之外的人,多主張大轉移,而北平內部的文人,多數反對。

主張遷移的人道理很明確,國土散失可以有日收複,如果文物被毀於戰爭,那將是千古罪事,不可再生,這些都是中國古文明的結晶,將無顏面對後代的子子孫孫。當年的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就是個慘痛的前車之鑒。古文物如果遭到焚毀或者被劫掠,都是不可挽回的巨大悲劇。

北平內部的多數人卻認為,北平正人心惶惶,運走這麼一大批文物無疑是向老百姓宣告,國民政府即將棄北平以至整個華北,對穩定民心、共同禦敵,都,很不利。國土都不保了,難道還要急於去力保這些文物嗎?人民、領土、文物哪個重要哪個次要?邏輯很通透,然而實力才決定一切。

北平的各階層及至普通市民,大多反對“南遷”,他們怕失去政府,從而失去家園,於是這些人召開集會,上街遊行。他們以為文物在北平,就可以保證這座城市的安全。

文物還是被遷走了,一陣人心惶惶之後,1933年底,時任北平市長袁亮,主持制訂了自197年12月的“市政三年建設計劃”,希望透過修建道路、疏浚河道、修複古建築、改善公共娛樂場所等措施,發展北平的旅遊業。

這一時期,城裡的皇家園林已次第開闢成公園,郊區的長城、明陵、湯山溫泉等旅遊資源也漸漸開發出來。為了更好地服務遊客,旅行社這個新興的行業初見端倪。西方遊客不斷湧入,他們好奇地來觀瞻這個落後大國的千年古都,獵奇與優越的生活,對他們構成了很大的吸引力,一時之間,北平似乎又有了活力。北平的文人們又開始活躍了起來,美好的生活似乎還能夠繼續。

由於1935年《何梅協定》的簽訂,國民政府基本上已喪失了包括北平在內的華北地區的治權,日本軍隊和特務,已經開始在北平城內公開活動,然而這座古老的城市,卻仍舊沉醉在歌舞昇平的“和平”之中。

這個時候“有成就”的文人,在北平的生活是極為舒適的,這裡可沒有李思華前世那種,對北京國企商業惡劣服務態度的記憶,這個時代的服務,極致到位,因為對於底層人民來說,每份工作都寶貴至極,丟了飯碗,就要全家挨餓。

三十年代北平作為首都時代的富貴榮華,已煙消雲散。這導致過剩的建築、設施、用品、行業、人員、勞動力,不知有多少。因而全市成為一個徹底的買方市場,不論是衣、食、住、行,吃喝玩樂,都供過於求,商店店員們以及所有服務性行業從業的人員態度之好,

無以複加。“有為”的文人作為一個中等偏高收入的市民,生活在這個社會裡,確實令人處處滿意。

所以他們當然“眷戀”這個時代,“眷戀”這個城市,“一草一木總關情”。

一個大學的教授,每月360元,庚款支付的教授則能達到450元。有的教授兼了許多職,每月收入可以上千大洋。然而當時的物價呢?小館吃一頓花上幾毛,有時上1塊的,便可以算是大餐。有些小館不講幾塊幾毛講幾吊,那就更便宜。一套柚木書桌柚木床,只要十來塊錢,藤椅子只賣2元一把。

這些讀書人的收入,足夠他們每個月逍遙地吃館子、逛書攤、聽戲、上公園。魚翅席12元一桌,若酒喝得較多,加小費吃下來將近20元。魚唇席10元一桌,海參席8元一桌,最有名的譚家菜,不過40元一桌。

有的文人,看得到底層人民的困苦,例如老舍,但又能如何呢?大多數文人,還是享受著這個年代民國難得的“悠閑”。他們批評著市民的“放縱與茍且”,其實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有的人能夠意識到,這樣的北平,不過是沙堆上的城堡,風暴來臨前海上的舊船。然而得過且過,有幾個人能放棄自己悠閑的生活呢?

他們一邊享受著生活,一邊不安地觀察著日軍的動向,今年日軍單單在附近的天津,就已經增兵了8批,日軍天津駐屯軍司令多田駿手下的兵力,已經接近3萬人,新增的一個混成旅團,更是由日軍最精銳的第一、三、四、八這4個師團中選擇組成。日軍號稱是要維護日僑在天津的安全,誰相信呢?都知道是沖著北平而來。

少數有國際戰略觀察力的知識分子,更是憂心忡忡,日本的外交官曾經公開宣佈過,日本的軍費已經由去年的15億上升到今年的23億日元,佔全部財政支出的45.9,而去年僅為38,這使得日本出現了大量的財政赤字,需要增加收入來彌補。可這幫王八蛋增加收入的方法,不是發展自己的經濟,而是明顯地想掠奪民國,尤其是掠奪華北。

充斥在北平多數文人心中的就是4個字,“有心無力”,多數人醉生夢死,少數人則開始準備離開。

林徽因的丈夫梁思誠,現在則勸著妻子沉下心來,他供職於營造學社,正在將學社裡與中國古建築研究有關的重要收藏品,都打包裝箱,準備運到安全的地方藏起來,以免落入日本人之手。

這個時候他還加緊了自己的野外考察工作:“我的每次考察旅行,都是由於越來越近的新一輪日本大炮的震響,而突然中斷了有意義的工作。很顯然我們能在華北工作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在我們被阻止這樣做之前,我們決定要在這個地區全力以赴。”

與其哀嘆,不如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為這個老大的國家,盡一份力。正如她自己的名言:“任何東西都可以被替代。愛情、往事、記憶、失望、時間……都可以被替代,但是你不能無力自拔。”

兩人商定,不能容忍自己看著日寇的旗幟,插上北平城,他們要與祖國共存亡,“我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們不能離開她,假如我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

林徽因此時32歲,她的身體並不好,歷史上第二年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她和梁思誠帶著家人,離開北平到西南,一路帶著肺病舊疾,差點死在了這數千公裡顛沛流離的逃亡路上,此後7年都幾乎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