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

裡德爾佔有這具身體的時間太長了。

我不喜歡他總是站著走來走去,也不喜歡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不喜歡他吃東西,也不喜歡他不吃東西。他坐著,我就讓他脊背發脹,站起來,我讓他頭暈目眩,當他吃東西時,我會讓他嘔吐出來,絕食的時候我就會因為吃不飽而讓他更加虛弱。

他有時候生氣地捶打自己的臉——在我眼睛的那個位置——他說,我像一隻寄生蟲一樣生活在他身上。

這時候,我會發出嘲笑聲,告訴他:他完全可以把身體讓給我,等到這具身體完全屬於我,我會好好對待它的。

他有時候會發瘋,逮著斯內普問到底什麼才能除掉我,有時候又自己一個人研究那些古怪的黑魔法。終於,在一次長達三十個小時的大熬夜之後,我拿走了他桌子上的提神藥劑。

嗯,用我的手。

“你應該休息了。”我用近三米長的足肢在桌面上刻出劃痕,“你需要休息,我需要健康。”

他惱怒地對自己的身體釋放切割咒,我無所謂地看著落在地上的殘肢,叮囑道:“記得補鈣。”

裡德爾醒來之後發現自己不記得昨天晚上夢見什麼了。但是他渾身上下的骨頭都在疼痛,眼球像是不斷被一根小刺抵著折磨,面板冰冷又鬆散,像是被剝下來之後又拼接上去。

“湯姆。”

納吉尼支起身子,胖乎乎的十分討喜。它說,“你昨天晚上一直在大喊大叫。”

雨天的馬爾福莊園陰冷潮濕,有東西把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裡德爾的窗臺上。隔著冷針一樣的雨,花瓣變得透明衰敗,在玻璃窗外面晃了一下,就被吹到三樓下面去了。

我盯著那朵花,腦海裡卻在想昨天晚上的事情。

胎兒——胚胎時代讓我重新回到棲息在吊死鬼身上的那種狀態。我會降生於世,在將來;也為滅亡於世,在將來。如朝陽與夕陽,同樣懸停於地平線上。

我折磨湯姆,就像是對待戈麥斯家族那樣,流放他的精神,讓他代替我去無邊無際的夢境世界中受苦,然後再啃掉他們的噩夢,找到一條屬於我的出路。

旁白認為,這樣太冒險了。

當你成為他的一部分時,他也同樣擁有你的一部分。你們嵌合在這具身體裡,共同擁有一個‘身份’。

是的,擁有同一個身份是危險的,因為這代表著他能夠變成我。同樣的,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因為我也能變成他。

藉由戈麥斯家族上百年的研究,正如那本我們一開始苦苦找尋的書籍那樣:

【遺憾的是,上帝的選指往往未降生在人身上,它們被夢境諸惡所竊取。夢境承受痛苦與錯亂的記憶,化作一隻擁有自我精神的‘異質’,同樣獲得這場賜福。在生命的跑道裡,我將它稱之為‘行於諸夢境之獸’。】

【夢獸千變萬化,唯獨在我們多重詛咒中不可為人。它掙紮在夢境之苦中,也將永遠束縛在那裡,吞噬苦難,成為我們逾越界線中的最後一扇門。當我們殺死夢獸,真正殺死它,便剝離世界加之於我的重苦難,得以成為‘上善’。】

【我們找到它,殺死它,卻又成全它的永生。它吞噬痛苦,吞噬我們,又化作我們中的一員。當我們再次翻開這本書時,它又在何處降生?不要殺死它了,死亡會讓它破除夢境之繭。它沉在水中,泥土中,某日,化作風中之泡沫,成為‘上善’。】

【改變之改變已無可之變,萬變中,我們已走到盡頭。】

我獲得這種“選指”,又像戈麥斯們曾經渴望的那樣,真正將“選指”交給一個人類。同樣的,我也破除“不可為人”的詛咒,重新降生在人類的身上——而不是人類的“子宮”。

這種微妙的差別令我感受到一股被命運嘲弄的憤怒。一開始,我認為作為【人】是一種我不曾經歷過的變化,也是“萬變”之一。而後,不斷轉世又讓我明白,所謂“人的變化”也不過是比那些蛇蟲鼠蟻長得更高一些,活得更久一些。

真正破局的關鍵不是“身份”,不是“種族”,而是“變化”本身。

——生命的輪回成長本身。

或者說,“生育”本身。

如果將生命看做一場旅程。那麼起點自然是生物的“子宮”或者孕育與繁衍之器官,而終點就是死亡。死亡之後,我們會在山洞停留一瞬,接著就前往下一位“母親”的子宮。

如果我想到脫離這一種變化,達到所謂“無可之變”,要麼消滅終點,要麼消滅起點。

消滅終點,我就永遠不能回到山洞之中,永遠無法開啟那扇被我藏好的門。而消滅“起點”——我想,我已經做到了。

我已經不再需要“子宮”,也不再需要“母親”。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我已經超越了“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