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二更)

◎讓步。◎

乍然抬眼, 容洛的面色在一瞬間流露幾絲駭然。凝望重澈片刻,她口齒開合,心中揣摩數次, 將語氣裡的忌憚消散:“陳業槐是皇後身畔多年親信,你如何能將他握入手中?”

話音落地,難免還是摻雜了些微淩厲的質詢。

容洛自覺所問不佳,卻無法再做彌補。重澈心思玲瓏,身世不同常人,早已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事。此下一聽, 眉梢的笑意揚起零星苦意, 語氣溫和:“他並未淨身。而我恰好發覺。”

原是如此。

“對不住……”知曉他已清明她話中對他的忌諱。容洛沉眼稍許, 言辭懇切:“我並非有意。”

此言不虛。她與重澈相識近十年, 太多年日裡她都極其依賴於他。眼下的年歲原也本該是最信任他的。可前生圖景難忘, 北珩王送來的那一杯鴆酒到頭來還是成為了她心裡的一根刺。以至於現今她欲像以往一般與他往來,不禁會時時帶著防備。

“我並無責怪之意。”她寬慰的話語落在耳際。重澈舒眉淡笑一聲, 而後將引起這一切的話勢沉下去,“我本想在安頓好燕南之後便將事情告知於你,只是近日事務拖累,分身乏術。如今你已知曉此事,我也安心。”微微一頓,他從席上起身,身軀欣長, 風姿朗逸,“母親尚在等我議事, 我便不做多留。你多多保重, 切莫太過勞累心力。”

容洛沉一沉首。見他動身, 心下猶豫片時。沉聲請求:“過完一月父皇就會賜我府邸……還望那時, 你能將燕南交予我。”

身形挺拔。重澈抱袖而立,凝視她許久,他問道:“明崇,你不信我麼?”

“……並非。”洞穿被忌憚,容洛有一息間發不出聲。好半晌,她揚目與他互視,“你知燕南於我萬分重要——”

“信我便是。”輕平的語調裡溫和滿溢。見容洛眸中急切,重澈寬慰:“你還有許多事需要應付。且前朝形勢難料,你只憑借一個‘大殿下’的身份,想來並不能獲取多大的勢力。那孩子與容明轅交好,現下幾乎跟容明轅一條心。倘若你將他帶在身邊……會是最大的麻煩。”

容洛欲行之事重澈瞭然。燕南與容明轅一同長大,情同兄弟。如他將燕南交到容洛手中,憑容洛對燕南的愧疚,她一定會極力寵愛於他,假若被他知曉容洛欲對容明轅不利,他一定會把容洛籌謀告知容明轅。引來不可預計的災禍。且不論此。燕南聰敏,倘跟隨容洛左右,定然也會察覺容洛勾結朝臣宮妃。得知友人被算計,他會悄悄收集容洛與朝中大員來往的證據也未可知。公主參政一事洩露,不僅容洛境地危險,他亦前功盡棄。

故而,他決計不會把燕南交給容洛。至少——不是這個時機。

重澈所言鑿鑿。可容洛卻不曾聽入耳。燕南前生慘死,這一世又受盡十年苦難。既然他可脫離帝皇眼線,接到她身旁來自然最好。

“他是我……”

“無論如何。”接過秋夕遞來擋雪的紫竹油傘,重澈言語篤定,“我都不願你身陷險境。”

字字決然,毋庸拒絕。容洛被這直白腔調引得一怔,還未再多做言語,便見他作揖,而後退出宮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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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的鐘響傳遍六宮。重澈舉傘行過寬闊寧靜的宮街,遠遠望見在永春宮牆外看枯枝的薛淩月。

幾步走近,重澈睇向他發尾凝結的一層霜氣,神色清淡。“不是讓你先去尋母親?”

“左右也不急。”薛淩月看他走近,將視線從搖搖欲墜的枯葉上收回,緩步行上宮道。和聲:“倒是擔憂你與明崇。”

“何事可憂?”重澈斜眸睨他一眼,“擔憂我告知她,我從未與你家宗親利益勾結。壞了你欲藉此拉攏我的心思?”

打算被戳破,薛淩月也不臉紅。揮手免下幾位路過婢子的行禮,他神色無奈:“若不如此,你哪能知道謝相的誠意——謝相分明擺了那樣好的條件給你,還許諾明崇及笄後便讓謝貴妃為你們請旨賜婚。偏偏你全不買賬,冷麵拒絕。叫父親和謝相好生煩惱,連我也不得安生。”

“你打錯了心思。”望著寬闊且長的宮道,重澈語氣平常:“這並非明崇意願,亦非我所意願。”

“明崇不願你便不做?”他語氣清淡。薛淩月橫掃他一眼,鼻息一嗤:“那你何必為她去收買崔公公?”

薛淩月尤善蹴鞠與馬球,技藝十分精湛高超,亦頗得皇帝喜愛,因而常在宮中走動。前些日曼陀羅花事發時,薛淩月正替郡公與謝家送東西入宮給謝貴妃。臨過東宮時,他便見著幾個奴婢抱著兩匣東西迎面走來,一路還竊竊私語什麼“狄婕妤”“曼陀羅”的事。

那會兒他好奇,趁著他們對他見禮的當口問了幾句。待弄清楚來龍去脈,他看到那奴婢手中的匣子,才想起白鹿曾將兩個一模一樣的木匣交給過皇帝身邊的宦官崔誦翁。當時白鹿還不慎開了匣子。雖不得看見全貌,但對比奴婢帶去銷毀的匣中物什來看,乃是同一物什。

聽聞他嗤笑,重澈心下知曉他不會將此事轉述於他人。抬手拂去袖袍上沾染的雪花,他緩聲道:“那麼依你所見,明崇又適合後宅麼?”薛淩月微一怔忪,重澈稍稍側目,瞧見他神態,唇際傾了些笑意:“你亦清楚,明崇並不適合。”

言語晦昧,並未說全。可薛淩月與容洛重澈一同長大,又如何不知重澈內裡深意?他也是見過連隱南對容洛做的那些教導的。

憶及許多年前得見幕幕嚴苛。薛淩月斂一斂衣袍。面色在剎那鬱郁。沉默良久,他看向重澈。太息:“陛下對她的忌憚,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亦是如此,她才不能屈居後宅。”在詠懷殿的石階上頓步。重澈將傘收起,遞給等候多時的婢子。鳳眸裡納了溫柔,語調沉穩:“一味的退避並不能使明崇生生安順。她是鷹隼,活在庇佑之下僅僅是白白耗去她的利爪與翅羽。如你知,如謝相知,我心悅她。故而我決不會做那提刀斬斷她雙翼、拔去她利喙的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