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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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一直到生命的盡頭,仍為著一片月光而活。
當他問起時年,“他為何夜夜都來巡視窯廠”時,他心裡已經有一個答案,只時年真的說出口,感覺是不一樣的,一絲深藏在心底醞釀了很多年的期待終於佐證了他的猜測。
世間雖大,眾生卻在一片月光下,活在同樣一個世道里。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若多走一些路,就能多做一些事,又何樂而不為?
可他終究未能在草長鶯飛的二月天,迴歸理想的詩人田園。此後獅子弄的那條路,梁佩秋每一夜都會走。
託時年將《橫渠語錄》並柳哥生前的手札一併送回鄉下給阿南後,他沒了後顧之憂,儘可放開手腳去做一些事,便去向王瑜辭行。
王瑜在他開口前先打斷道:“今天下午要開窯燒火,你先隨我去一趟窯廠。”
去的時候正趕上龍窯口子裡把瓷器裝進匣缽,不同的器具也講究不同的擺放燒法,原因是瓷器上的釉在燒製過程中是完全熔融的,且有流動性,冷卻後會粘住接觸到的物體。如果直接燒一撂有釉的碗,那麼得到的就是一撂粘住的碗,但是瓷胎不會粘。
一般成瓷底部都有一塊無釉的部分,也許在其他位置,那就是燒窯時放在窯板上的部位。
一撂碗,碗口向上放入匣缽,就是疊燒。為了防止粘連,他們通常會把碗內部的釉刮掉一圈,大小和底足一樣,再把另一個底足無釉的碗放上去。碗之間只是胎接觸,就不會粘,叫澀圈疊燒。
偶爾也會在碗之間加一塊泥片,叫墊餅疊燒。還有支釘疊燒、託珠疊燒、砂堆疊燒等等。不論哪種疊燒,碗的內部都有缺釉的部分。
王瑜指著匣缽笑說:“我還記得你第一年剛來時的情形,什麼都不懂,咱們這邊多是碗口朝上,就叫疊燒,宋代時最著名的定窯,常給碗倒扣著,就叫覆燒,雖都是碗口缺塊釉,但正著反著釉流動的方向能一樣嗎?這點常識就是景德鎮牙牙學語的孩子都曉得,你呀,非但不知,還經常搞錯。”
覆燒和疊燒法大相徑庭,他尚不知曉,更不用說汝窯、越窯多采用支釘疊燒的區別在哪了。問到他時,他睜著一雙圓圓清澈的眼睛一頭霧水,真是可愛地讓人氣不起來。可他有一顆好學的心,遇見什麼都善於詢問,並不怕羞,也不怕被人嘲笑,有的師傅性子隨和,一邊做工還能一邊和他講話,有的師傅嫌麻煩,則會讓他躲遠點。
王瑜看他身上還有股書生氣,有意鍛鍊他,就給他扔到窯廠不管不問,任其自由生長,沒想到他天生有一種排程能力,僅僅三個月就能做到對燒瓷的每一個環節都掌握有度。
這邊師傅開始裝匣缽,另一邊他就會安排收紗帽的師傅進場把上一座燒好的窯內瓷器往外搬。窯火熄滅後,裡頭的溫度最高可達一百六十度,在後世被收入吉尼斯紀錄,只當時並沒有溫度計,他們也無法預測裡面到底多少度,一般人也根本進不去。只有專門訓練過的收紗帽師傅們,可穿棉衣棉帽,戴大厚手套,忍受高溫入內搬運。
這麼做是為了儘快裝下一窯,用窯內餘溫烘乾瓷坯,提高成瓷率,還能節省一部分木柴。等到匣缽裝好,就是師傅們入場滿窯。燒製過程中,窯裡不同位置的溫度不同,要把相應的瓷器擺放到相應的位置,這一點也相當考驗師傅們的功底。隨後把窯門砌起來,留兩個孔,一個進柴,一個點火。
燒窯是個大工程,相當費錢。這些年多虧梁佩秋,成本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成瓷率也大大提升,王瑜待他,比之徐忠待徐稚柳分毫不差。甚至可以說他有一顆類似比干的玲瓏心,梁佩秋雖與他沒有血脈親緣,更不是八竿子可以打到的遠親,只是一個家道中落雙親寡離的可憐孩子,可他待梁佩秋仍舊青天可鑑,原因無他,只是因為梁佩秋正直善良。
徐忠那老東西,對內把徐稚柳如珠如寶地供著,對外總有一些微詞。尤其幾杯馬尿下肚,更是口無遮攔。
少年人太厲害,未免顯得家主平庸。徐忠也曾提醒他未雨綢繆,只王瑜並非徐忠,安慶窯的榮辱面前,他徐忠個人的榮辱不足為道。
他不怕把安慶窯交給梁佩秋,只怕他不肯接。
“小梁啊,你還記得剛來的時候,咱們有幾座窯嗎?”
梁佩秋回憶道:“三座。”
“是了,你再看看現在,光是龍窯,咱們就有三座,以前要和專門燒匣缽的窯廠買匣缽,現在用不著了,咱們自己燒匣缽。原來不做瓷,現在也有了做瓷的坊,是燒做兩行的大戶了,我看著它一點點地壯大,到了今天,它幾乎凝聚我一生的心血。誰要敢動安慶窯,我一定跟他玩命。”
“王叔……”
“你先聽我說,王叔到了這把年紀,不怕那些個忌諱的字眼,死就是兩腿一蹬的事,要不是放不下安慶窯和你,我早就享清福去了。小梁啊,你可知我一直想把安慶窯傳給你?”
梁佩秋慚愧垂首。
“王叔待我有如親子,您的心意我怎會不懂?只我能力有限,怕是料理不好窯內大小事務,辜負您的良苦用心。”
“你不用拿這些個搪塞我,我知道你擔心什麼。當初為保徐稚柳那隻春夏碗,你不惜斷腿得罪安十九。安十九看在萬壽瓷的面子上,暫時沒有動安慶窯,可誰也不敢保證萬壽之後他會做什麼。湖田窯是景德鎮民窯之首,官搭民燒的包青窯首選,要說有哪個民窯敢保證最大可能性燒好御窯廠的瓷,且能定期定量包內廷滿意,也就湖田窯敢誇這個海口,便是御窯廠,在大小事上都要讓著湖田窯幾分,可徐稚柳一死,安十九明面上沒有大動干戈,私底下不也一點點切斷了湖田窯的命脈嗎?沒人敢去找湖田窯合作,時日一長,誰經得起那個消耗!”這就跟殺人卻不凌遲一樣,非要一點點放完對方的血,何其狠辣?“安慶窯尚在湖田窯之後,當真沒了利用的價值,又何來指望他手下留情?”
太平世道里你好我好,當然沒必要鬧個頭破血流,可一旦危及地位,區區民窯而已,任憑盤子搭得再大,也不過是朝廷養的狗。殺了一條狗,還有另條狗看家護院。若另條狗也不聽話,那就再找一條狗,偌大的王朝,還能找不到更聽話的狗嗎?
王瑜知道,在安十九眼裡他們什麼都不是。
“你以為離開安慶窯,就可以免於拖累我?你想過嗎?沒了小神爺的安慶窯,對安十九來說還有什麼價值?一個督陶官都可以在景德鎮無聲無息地死去,何況當日同夏瑛一起和安十九唱對臺的我?你是想看著我有一天也無聲無息地死掉嗎?”
“我不是,王叔,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沒有,我王瑜也絕不會是這麼個死法。你要知道,小神爺有一日在安慶窯,安慶窯才有一日的利用價值,畢竟放之江西,不可能有第二個跟你一樣有神賦的把樁。即便他安十九想做什麼,也要顧及御窯廠的體面,輕易動不了你的生死。再說萬壽節臨近,今年御窯廠與民窯會進獻十件絕世珍品的誓言已經立下了,光一隻春夏碗遠不足以讓安十九重獲聖寵,以你的天賦,一定能完成任務。你一定要把握好這次機會走到御前,一旦到了聖人面前,你的生死就有了新的考量,你所代表的安慶窯,也會讓安十九有所忌憚。小梁,我們只是五斗小民,翻不過天去,縱我對你有這樣那樣的期待,我最期待的仍是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在惡人手底下求生雖不容易,但好歹能活著,不是嗎?”
梁佩秋聽懂了王瑜的意思,可他並不認為有了什麼功勞,安十九就會忌憚他,他只會用更狠的方式打壓他, 像是曾經對待柳哥一樣,脅迫他,欺辱他,糟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