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雨夜,徐稚柳站在窗邊,看那落敗的芭蕉葉,想到前不久還臨窗對描過它的生機,心下不知悲喜。

知縣夫人孃家在江西有點來頭,孃舅調至戶部謀差,裡面少不得也有安十九的走動,幾家人依附著可直達天聽的權閹,算是在江西扎穩了根。

原先設計阿南時,浮樑知縣雖沒有親身參與,但多少曉得內情,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替貴人辦事。如今貴人得償所願,徐大才子業已成為權閹面前的紅人,送來的《雨夜芭蕉圖》更得舅父青睞,縣令腦筋一轉,也想好好籠絡才子一番,於是翻查前知縣留下的舊案,在裡面摸查線索,透過對戶籍的追蹤,查到當年人證的下落。

一開始,城南鑼鼓巷有名女子在家中自縊身亡,其母發現後立刻向縣衙報案。仵作驗屍後,得出結論女子生前曾被人玷汙,恐不受其辱才自殺身亡,於是排查周邊線索,有一人證說,曾親眼看到徐父慌慌張張提著褲子從遇害女子家中走出。

同一時間,女子父母正好外出訪親,家中只有女子一人,符合犯案時機,於是,姦淫罪的罪名就扣到了徐父頭上。任其百般自證與女子素不相識,縣令始終當他死不悔改,後判處斬刑。

一樁冤假錯案,令徐父含辱屈死,當了真兇的替罪羔羊。當時徐稚柳年紀還小,所做有限,亦聽從母親教誨,決意考學為父報仇,誰料家道中落,被迫走上從商之路,到如今滿目瘡痍,唯有一腔恨意,在少年心中肆意瘋長。

徐稚柳恨極那遮天蔽日的權勢,亦對其渴望至極。如今有了翻案的機會,他勢必要抓住時機,可一問才知,當年的人證——打更人四六,如今竟在安慶窯當差。

四六是王瑜身邊的長隨,頗得信重,進出都有一幫人伴隨左右,少有獨身露面的時候。加之近日安慶窯出了倒窯事故,與湖田窯的關係日漸緊張,四六更是行事小心,除了為王瑜處理窯務,幾乎足不出戶。

徐稚柳派人盯了兩日,始終沒找到機會接近四六。更何況他當年作偽證,一定是受人指使,絕對不會輕易翻供,要找到恰如其分的機會和他聊一聊,眼下最好的時機就是——梁佩秋生辰。

這一夜,雨一直到天明時分才將將止住。徐稚柳徹夜未眠,天一放亮就出了門。

門房先生將檀木盒子轉交給梁佩秋時,他整個人都傻了,一再追問:“是誰讓你送給我?”隨即又問,“來人可還在?”

“在的,或是在等賞錢吧。”門房先生見他激動,仔細回憶來人的長相,並無特殊之處,“就是一個車伕。”

梁佩秋忙隨門房先生見車伕,車伕拿了賞錢,說道:“我也不知那人是誰,但他指名說要給今天的壽星,另祝你長命百歲,歲歲和樂。”

車伕走後,梁佩秋回到房內,悄悄開啟檀木盒子,一時又驚又喜。他想得沒錯,是那人,只有那人會贈他翠纓和瓷兔。

可他為何突然示好?難不成是對當初那隻五福盤扣的回贈?否則以今日之處境,他怎會送他生辰禮?

想到這裡,他又落寞起來。

按照清律,年滿十六就是成年男子,縱使今年裡外都不太平,可王瑜還是為他置辦了幾桌酒席,列席的多是安慶窯燒做兩行的工人,另有常年合作的瓷商、船行等主事,看的還多是小神爺自個的面子,誰叫他年紀輕輕就有這等本事,席間當然免不了推杯換盞,一醉方休。

梁佩秋也想大醉一場,來者不拒,到最後幾乎站也站不住。王瑜令小廝送他回房,給他打水淨面。梁佩秋一睜眼,看到面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女子,嚇得魂飛魄散,酒氣也去了大半。

他立刻跑出房門,一口氣到外牆桂花樹下,三兩下就爬了上去。他這爬樹的功夫,少不得練了好幾年,即便醉醺醺不辨東西,也還是本能使然地找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就在他撫著胸口打出一個酒嗝時,忽而視線一定,看到獅子弄石板路上一道頎長身影。

那身影一襲翠青布衣,腰間配絲絛盤扣,面目白淨,月夜下自有一股攝人奪魂的氣質。

他喝紅了臉,眼神迷離,定定一看,那身影並未消失,無奈又揉了揉眼睛,身影依舊在。梁佩秋心裡不由地一跳,整個人發燙起來。

就在此時,他聽到那身影喚道:“小梁,生辰快樂。”

梁佩秋再顧不得許多,一個飛撲,順著牆頭跳了下去。他腳步虛浮,這一跳摔得狠了點,卻是絲毫沒覺得痛。他第一時間撲到身影面前,上下打量一陣,小心翼翼地碰到對方衣袖,卻似燙手般收回。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道:“柳哥,我沒有在做夢?”

徐稚柳微微一笑。

梁佩秋當真醉得不願醒來。

次日,梁佩秋睜開眼睛,已在熟悉的床幃間。他揉揉腦袋,對昨夜之事幾乎忘得一乾二淨。喉嚨間火燒一般,燎得他生疼。

他勉力起身,披上外衣,拿起昨夜涼透的茶一口飲盡。就在這時,小廝疾步匆匆走來,至窗邊看到他已起身,忙上前低聲道:“不好了,四六不見了。”

梁佩秋擰眉:“四六?他去了哪裡?”

他當然知道四六是誰,只一時間沒轉過彎來,不知小廝突然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昨夜有人看到四六揹著行囊偷偷出了窯廠,在那之前,聽說有人請他出去喝夜茶,還拿了你的腰牌。”

梁佩秋一震,忙四下搜尋自己的腰牌。

這是安慶窯自家的規矩,凡出入窯廠、做坯間等貴重地方都要拿腰牌通行,以防誰裡外串通,洩露陶瓷的款式和手藝等。

梁佩秋在身上沒找到腰牌,又去床上翻找了一陣,還是沒有。他忽而想起什麼,匆匆往外走去,小廝緊隨其後,至外牆附近,果真在桂花樹下找到他遺失的腰牌。

只腰牌遺失了一整夜,這一夜府內上下還都醉得醉,沒什麼戒備,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竟令忠心耿耿的四六,一聲招呼也沒有匆匆潛逃,豈不奇怪?

王瑜與梁佩秋商量,先在城內找一找,等兩天,若一直沒有四六的訊息,就上縣衙報案,左右不管是什麼情況,都要登記造冊,免得將來出了什麼事,反倒找他們頭上來。也幸得王瑜有此打算,就在他們去報案時,河中打撈起四六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