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在下,打在芭蕉上。徐稚柳對窗自描,寥寥數筆,一幅《雨夜芭蕉圖》應運而生。他擱下筆,著時年裝幀,送去知縣府衙。

“就說恭賀知縣夫人孃舅高遷之喜。”

時年覷他一眼,本不敢多言,可一想到他近來與安十九的走動,未免心驚:“公子,你當真要和那閹……”

話到嘴邊,與徐稚柳四目交接,時年嚥了回去。徐稚柳負手在窗邊,良久才道:“前日我已修書送去楊公府邸,想來不久會有回信,屆時你替我在門房盯著,莫要再讓叔父截了去。”

當初楊公來信,告知他夏瑛為人,算是盡了頤養天年前最後一點心意。如今他與安十九狼狽為奸,雖是做戲,可要重獲夏瑛信任,畢竟艱難。為今之計唯有請楊老出面,代為作保,他方才能與夏瑛裡應外合,一齊搜出安十九草菅人命、橫行鄉里的罪證。

只這件事兇險萬分,不到最後關頭,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時年。

時年離開後,徐稚柳仍坐在案邊處理窯務,自雨夜那出《殺雞儆猴》上演後,他便同安十九走到一處,除了料理湖田窯的大小窯務之外,日常還要替那狐狸大王擦屁股。就說前一陣子蘇湖會館頭首徐世倫為擴大會館建築面積與黃家洲洲民械鬥一事吧,徐世倫收買安十九為其奔走刑部打點關係,為防事情鬧大,安十九著令他去同黃家洲百姓協商。

他與洲長夙夜長談,曉之利害,恩威並施,洲長知道以安十九如今之手段,他們能拿到一筆不錯的撫卹金,或許已經是徐稚柳力所能及最好的收場。否則就算告到天子腳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用說這一路山水迢迢,死在半路有誰知曉?已去三條人命終究無力挽回。

徐稚柳親受過權勢之威,早不復少年孤勇,更不敢再像當初為楊公鳴不平而大膽行事,而今每一步都要三思後行,方才能夠在安十九的眼皮子底下“金蟬脫殼”。

這麼想著,屋內燭火一直燃至天明。夜半時分,徐稚柳向時年要了杯濃茶,時年常伴他夜巡窯廠,不到下半夜輕易不會入睡,聽到叫茶,第一時間送了進去,只看到滿案的文書,竟是連杯茶都沒地方放。

時年只得將文書一份份整理起來,忽而不知從哪裡掉出個東西,順著案腳滾到徐稚柳面前。徐稚柳筆下一頓,愣愣地看著那隻醜巴巴的五福盤扣。

想是那人第一次打盤扣,也不知同誰學的,樣式有點老,寓意卻是極好。

時年不妨盤扣突然掉出來,一時也傻了,見公子久而未語,徑自退下。

門合上後,徐稚柳才撿起盤扣,放在指尖久久摩挲。那上面每一道紋理,彷彿要同他指腹的紋理生長到一塊去,長夜有多少驚雨,他心間即有多少失跳。

次日,徐稚柳在集市上走了一圈,收下一縷翠纓並兩串寶藍琉璃珠。他常年服青色衣裳,腰間佩飾多為深青或青藍色,偶有美玉相稱,而今多了一隻不知打哪來的五福盤扣,看起來格外怪異。掌櫃的以為他替自己選佩飾,賣力推薦店裡剛到的寶藍珠。

徐稚柳本無意寶藍珠,可對著日光一看,其光澤圓潤,像極月夜下某人的眼睛,又大又明亮。至於翠纓,則像極那年草長鶯飛的二月天。

那人常年素白,想必添一抹綠意,依其脾性也壓得住。徐稚柳默默數著日子,離他生辰確實不遠了。可轉念一想,如今湖田窯和安慶窯對立,他們業已勢同水火,這生辰禮怕是沒機會送出去了吧?

他盯著翠纓良久,將寶藍珠一顆顆串上去,目及架上的玉瓷小兔,忽而玩心大起,用紅繩將瓷兔也拴在上面,裡外不對勁,和他這五福盤扣一比,倒是相得益彰的怪異。

時年匆忙跑進屋時,正見他對著檀木盒子失神,不知想到什麼,其眉間難得舒展。正待上前,徐稚柳卻突然合上檀木盒,將其收到案下箱籠中。

時年訥訥:“公子,這是……”

徐稚柳看他急色匆匆,手上還拿著一封信,立即起身:“是楊公的回信嗎?”

“是,嘉興府連夜送來的。”

徐稚柳拆開一看,有了憑證,不自覺笑了。時年少見他寬懷,也跟著一笑。兩主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愈發笑不停。

入夜,徐稚柳穿過獅子弄,來到鄉郊一間不起眼的農房,輕叩屋門。等了一會兒,裡面傳來一名女子的聲音:“誰呀?”

徐稚柳低聲道:“我是徐稚柳。”

屋內一靜,轉而門扉四開。女子釵衣布裙,一臉疲態,驚怒不定地看著他:“你為什麼來這裡?你怎麼找到我的?”

徐稚柳在景德鎮不說家喻戶曉,至少燒做兩行沒有不知道他的,以前也常在行色戲的場子裡看到他的身影。更何況湖田窯和安慶窯唱對臺,前不久為爭民窯之首,安慶窯還發生倒窯事故,以致一名加表工當場身亡。

這名女子就是加表工剛生產不久的妻子。為丈夫之死,她曾數次奔走衙門,然都求告無門,外間瘋傳湖田窯下的黑手,到了衙門竟是一樁無頭官司,沒人受理,自寥寥收場。她對湖田窯可謂深惡痛絕,更將面前男子視作殺夫仇人,恨到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