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五月。

夜色濃稠,暴雨如注,時值深夜,昌江沿岸只剩零星燈光。

在一眾灰撲撲的老小區中間,有一座中式庭院鶴立雞群。庭院以草書疾筆取名“一瓢飲”,外植竹徑花草,上造亭臺樓閣,臨江而立,由群山掩映,遠遠望去猶如臥龍酣睡人間,神秘且不可褻玩。

夜深時分“一瓢飲”本漆黑一片,忽然一聲脆響打破午夜的寂靜。

噩夢纏身的男人陡然被驚醒,猛的睜開雙眼,瞳孔裡血絲交纏,殘影浮動。他捏了下眉頭,俯視著將自己嚇醒的“罪魁禍首”——前清時期的古董【春鶯夏蟬青花碗】。

據說乾隆皇帝也有一隻一模一樣的碗,萬壽節時景德鎮御窯廠和民窯合作進獻,繪春夏二景,鶯鶯靈動,伏蟬精巧,備受皇帝喜愛,還曾親自召見工匠,發下遠超規制的厚賞,不知道收藏在哪個博物館,他至今沒有見過。

可惜了,一場無厘頭的驚夢,倒叫他失手打碎一隻古董碗,損失不可謂不慘重。

程逾白驚魂消定,不再理會滿地的碎片,開啟門朝迴廊走去。

鑲嵌在楠木框裡的槅扇被推得“哐哐”作響,每經過一道木門他就推開一扇窗,沒一會兒穿堂風夾著冷雨,打溼前屋後院。

及至走廊轉角,他登上木質樓梯,輕微的嘎吱聲中衣角卷著風雨掃去臺階的泥濘。

閬風亭上,昌江正在咆哮,被豆大的雨滴砸得霹靂作響!整個蒼穹彷彿除了風聲、雨聲,江水滾動的聲音,再無其他聲響。

程逾白閉上眼睛。

下一秒,他猛的睜開雙眼,目光如鷹隼犀利地鎖住一處。

不遠處的江畔有一道身影。

不遠處的老廠區點燃了窯火,火光衝上天,將天燒出詭譎的黑紅色。那身影長久佇立在暴雨中,周身黑暗幽深,叫人看不清真偽。

程逾白定了一定,轉身疾步走下莨風亭,才要推門出去,忽而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他低頭一看,腳底扎入青花碗的碎片,血跡很快染紅了地面。

隔著一片小花廳,他再看前門江濤滾滾,明昧浮動的光影已經消失不見,起初的浮躁業已涼卻。

半分鐘後,打火機的金屬蓋一開一合,一簇微弱的火苗亮起。

小七聽到動靜起身時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男人隱藏在黑暗中,腳下踩著血泊,卻氣定神閒地靠窗抽起煙來。

他始終盯著窗外,好似盯著某個送上門的獵物,但他卻不著急出擊,有的是時間、精力,甚至興趣。

看到小七過來,程逾白先一步摁下開關,坐到一旁藤椅上。

小七開啟醫藥箱給他處理傷口,從窗邊經過時還特地朝外看了一眼,烏漆嘛黑的天除了雨還是雨,什麼也沒有。他不由嘟噥:“大半夜不睡覺,你在看什麼?”

程逾白睨他一眼,將腳底的碎瓷片取出來,放在手帕上。

“今天幾號了?”

“18號。”

程逾白目光幽深。

小七飛快地看他一眼,只覺恐怖。大晚上的不睡覺,到底在幹嘛?!這房子也是,本來在江邊就獨樹一幟,再來這麼一出真就毛骨悚然。

忽然動作一頓,18號?他想起來了,有一年程逾白不知道抽什麼瘋,開車十幾小時去給一位老人上香,老人姓徐,遺照裡頭髮花白,面容慈祥。

程逾白給徐老爺子磕了三個響頭,一聲比一聲響,起身時額頭都磕紅了。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他給誰磕頭,就是景德鎮陶瓷界的泰山去世,幾條街的人排隊磕頭,他也只是到靈前鞠了一躬。

怎麼今天突然想起這茬?

小七沉默地給程逾白處理完傷口,把碎瓷片一把包起來準備扔掉。程逾白攔住他:“放著吧。”

“不扔嗎?”

說不好,總覺得今天這個日子,扔東西不合適。

程逾白說:“找時間我修復看看。”

小七眉頭打結:“已經碎成這樣了,還能修復?”

整個碗就巴掌大,一摔更是面目全非,甚至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只個別用青花繪製的圖案可以一窺究竟。碗底有個標識,應是作者的名諱——謙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