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瑛是個盡職的督陶官,自到任後便閉門謝客,一心投入御窯廠和瓷工們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常說:“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歲序,有陶有之悲歡離合。”所以,他要以“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語而出之。”

數年後他講求陶法,於泥土、釉料、坯胎、火候具有心得,躬自指揮,恤工慎帑,仿古採今,凡五十七種無一不精。當然這是後話了,於當下他有更加緊迫的事。

楊誠恭任職督陶官期間雖勤勉有加,但手段不足,多年來安於現狀,業績平平,保守沒有幹勁,任安十九偕同一幫地頭蛇作威作福,景德鎮瓷業被弄得烏煙瘴氣。欺壓百姓,魚肉鄉里,橫行無忌,強搶土地房屋等惡行層出不窮,幾乎每日都會在城中上演,大小不計,傷亡不清,近日來表面看似有所收斂,實際暗流湧動,看不見的地方更加肆無忌憚。

夏瑛立志肅清景德鎮陶瓷業的不良風氣,建立全新秩序,遂以“百採眾長,取法乎上”為指導,提出多項具體的改革措施。

一、取消窯禁,避免柴價瘋長,一家獨大等現象,令各大柴行公平競爭,不得為哄抬柴價而禍民h之事。

二、實行按勞分配製度,多勞多得,少勞少得,相應調整窯工人數,削減不必要的開支。

三、縮短窯弄,嚴禁為瓷器增量而不斷擴大窯弄,致使窯蓬倒塌等事故,嚴控窯弄、窯蓬等尺寸,務求科學。

四、成立陶業監察會,統管三窯九會,凡舉報者,皆有賞罰。

……

以安慶窯為試點,開始全面實施新政,有王瑜和各大窯廠坯戶的擁躉,改革得到廣泛支援。如此一來,安十九自然討不到好果子,與夏瑛之間的戰火直接燒到檯面上。

適逢萬壽瓷聖意下達,竟是命運般的巧合,被他們押中了題!工部令他們以“四時常在”為題旨,上供今年的萬壽瓷。

所謂一代督陶官,一代瓷窯戶,窯戶們的代代生息都掌握在督陶官手中。對於世代燒製御用瓷的湖田窯和安慶窯而言,這批萬壽瓷所代表的意義已經不止是乾隆萬壽的圓滿落幕,更事關整個家族的發展。而對徐稚柳和梁佩秋而言,這場比試擁有更加深遠的意義。

徐稚柳若贏,則正式從徐忠手中接過衣缽,成為湖田窯名正言順的東家。即便不能讀書以治天下,或許在成就安十九的霸業中,他可以青史留名。

而梁佩秋若贏,則從此與徐稚柳勢不兩立。

他們心照不宣,均按照春日宴當日所約定的圖案、品種和風格,重做春鶯夏蟬青花碗,以三月為限。

最終,徐稚柳連燒十八窯,仍敗於梁佩秋之手。

是時,景德鎮所有叫得出名號的人皆在列,萬眾見證,梁佩秋燒製的春鶯夏蟬青花碗將作為今年萬壽瓷的代表瓷之一,特別進獻給乾隆皇帝。而徐稚柳燒製的春夏碗,則要——當場摔碎。

御瓷,乃國之重器,不可輕易示人。

次者,必碎之,埋之。

誰又能想到,就在幾個月前,春日宴上曾有過一場相同的比試。當時城中無人不知,那人以“文人風骨”略勝一籌,而今這場比試,那人輸的又是什麼?徐稚柳眼睜睜看著自己親手燒製的一隻只春夏碗被舉高,爾後擲在地上,破裂成一塊塊碎片。

那些碎片失去了應有的光彩,在泥土中淪為齏粉。

他驟然背過身去,攥著衣袖的手青筋暴跳,耳邊響起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柳哥,你輸了。”

徐稚柳閉目不言。

“你可知你輸在何處?”那人步步緊逼,令他退無可退,“柳哥,你聰明絕頂,怎會不知?你鑽營多年,眾望所向,又有權閹撐腰,按說就算比賽輸了,御瓷也非你不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得見聖顏,可為什麼你的陶瓷還是被砸了?因為晴天朗日下還有民心。何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義,浩大的民心可以直達天聽,便是無上權柄也無法違背。你曾經所篤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並沒有消亡!而你呢?你已經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