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語村雞鳴即起,欣欣然去赴檀堡之會,嬌杏母子都來送行。

語村自正冠冕,憑闌東望,有感而發:“南由北野,接履青雲——山子野是北王座上的名士,山子由是忠王帳下之高人。有緣結識鐵屐,已屬萬幸,豈意得他心不藏私,誠邀我賈某人赴今日之盛!此番得晤藩郡幕府,如蒙見教,翻他一個筋斗雲去,雨過天晴,得近天顏,大司馬既能得而復失,就不能失而復得麼?”

嬌杏笑逐顏開,捕風捉影:“昨兒雨雪,今晨放晴,處處對景!大爺禮賢下士,曲徑通幽——借單聘仁交結了鐵屐先生,由鐵屐入了名士的圈子,這叫謀事在人;至於成事在天,我替爺在靈前求了連宗的老太太,有老太太替咱們求天老爺!爺連遇貴人,可見老太太顯應。”語村但說“也好”,別妻出了垂花門。

長子若送至黑油大門首,執鞭墜鐙,語村囑若熟誦時文,意會《論語》,“習古是為雕今,圓通方能活用。”說罷在馬臀上加了一鞭,噠噠的向南門外的折柳亭會同鐵屐先生去了。

霍大做著拐人越貨的勾當,僱著牙婆在長安縣邑蓄養瘦馬,財大氣粗,一百兩銀子買囑相好的何老姑來見故人。嬌杏詫異:“這大早,可是廟裡來的?”

老姑嗔怪:“奶奶這話說的!我光身一個修行人,不從廟裡庵裡,還能從野男人家裡來?奶奶說我早,你們也早——才剛過亭子進南門,霍大認出了你們老爺。我還信不及,打車簾瞧了,果是語村老爺作揖在和馬上那人說話。”

嬌杏不就這話頭,命茶命了果,道:“我有一句話悶在心裡,琢磨了三兩個月,不知當講不當講——”老姑道:“奶奶難於出口,想是要緊的話。信不過我何仙姑,日後再講也不遲。”

嬌杏經他一激,道:“你知道,我們大爺對我,情深義重,廝抬廝敬,我們兩夫妻自來沒有紅過臉。因此,我想往他身邊再添一個人。冷眼看中了賈府出去的入畫,我向語村透過口風,他沒應,也沒駁我的回。原說趁他今兒出門,悄悄兒請了朱大娘來說妥,好叫他進門就聽見喜訊。老天既派老姑來了,就託老姑去通這個頭。看他哥哥是什麼話,大不了多給幾兩銀子,也就是了。”

何老姑迥然變色道:“我的賢惠奶奶,你還矇在鼓裡呢!同行是對頭,姓朱的尖了我的生意去,把入畫講給錢槐了!他那見風掛牌的一張嘴,死的能說活,加上錢家許的銀子,撩撥的珍大奶奶龍湖起蛟,連罵帶勸,拾掇的入畫上了轎,抬進錢家去了。入畫的哥哥雞蛋往石頭上碰,和賴二爭風,可不活夠了?早都下世做了風流鬼了!奶奶相夫教子,眼耳不聞門外事,也不知道這些個。”

嬌杏痴了半晌,“這麼說,想是天意了。”何老姑道:“奶奶說是天意,一點兒不假——天離地隔的兩個人,竟叫霍大無心中看見了!所以叫我送八十兩銀子來做見面禮,孝敬奶奶您吶。說是望奶奶念在舊相識,容他進來拜見。”說時取出包*皮袱揭起,亮出雪亮的銀子,嬌杏不知何意,瞧的兩眼直髮眩。

原來嬌杏擇在冬至日上饅頭庵去問前程,趕上餘信帶人修剪樹木。霍大不好在內院廝混,轉在放生池邊看錦鯉金龜。聽有人來,一抬頭看見嬌杏,慌了手腳,失足掉進池子呼救命。

餘信帶人撈起,抬在炕上,趣他:“蛤蟆想吃天鵝肉,冇賊行也動了賊心,菩薩記賬,天雷也要劈的。告訴你罷,那是興隆街語村大奶奶,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多些銅臭的蛤蟆罷了!”

霍大笑諂諂的聽說“語村大奶奶”,認定是當日的丫頭嬌杏無疑。獨自思量了幾日,心說躲人不如投門,“放著他這天賜的門路不交,天理難容。他若念舊,明兒有事,還可拿我錢財,替我消災。”

嬌杏聽了來龍去脈,釋然道:“那日他裝做觀魚偷覷我,覺他面善,就猜是丟了小姐的霍啟。才聽你喚他霍大,可見他雖埋名,卻未隱姓。”老姑驚問:“原來你們兩個,早都見著了?這叫什麼,這叫‘有緣千里來相會’!霍大常做噩夢,呼喊‘小姐’,奶奶才說‘丟了小姐’,丟的什麼小姐?”嬌杏吞吞吐吐道出香菱,難免把甄士隱夫妻也說了兩句。

檀溪歸來馬蹄香,語村欲效東山之會的故事,敷演一篇《檀溪集序》,與那《蘭亭集序》並傳於世,名動京華。嬌杏袖內籠著梅紅的一個稟帖,入書齋福一福,盈盈笑道:“大爺辛苦,我來給爺道乏。晚上我已備下酒菜,給爺撣塵。”

語村問他手上拿的什麼,嬌杏奉上道:“寧榮街環三爺派他常隨的小廝送了來,寫的是爺親啟。”語村取出展開,見寫道:

弟環謹奉長兄文幾:

霜殞荻花,露凝萱草,舉頭望雲林,愧聽慧鳥語。溫先賢之章句,見灌頂之忠言,嘆往昔之荒嬉,惜今時之流景。

吾門自曾祖肇基,以詩書進身而事君父者,唯我兄一人。家父每慨嘆及此,無不唏噓,詎忍與聞,慚為人子。

人患志之不立,何憂令名不彰?處經改勵,終為忠臣。弟欲效買臣負薪,高鳳流麥,竊慕尊兄定國安邦之雄才,經天緯地之文章,得從左右,沾染一二,則萬幸矣。

此謹奉。

語村閱罷感慨:“吾輩詠歌,獨慚寶玉。其文采之風流,情思之清雅,接天地稟賦之靈氣,有不可學而得之者。某不能為之,平生一大恨事也。”嬌杏笑勸:“爺嘗說,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蘇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寶玉是那柳郎中,爺便是蘇學士,我問爺,世人愛蘇學士與柳郎中者孰多?”語村哈哈大笑道:“夫人謬獎。”

語村得賈環之書,猜是賈政之意,這月中浣,撥冗過來開筵講學,助環琮之輩、蘭菌之屬守孝溫書。倏爾北風吹地,飛雪漫天,北靜王妃溘然仙逝,風木與悲,山河縞素。這一對神仙眷侶生死間隔,寶玉悲從中來,感同身受,沐浴穿戴了,通體純素,白馬銀鞍去祭弔芳魂,兼伴情種。

不期年關已至,西府二位老爺書房裡的八九位相公,長安縣的程日興王作梅皆回家團聚去了,回南邊過年的幾個也支了月俸,只等東府裡的同鄉,取齊了好一道兒回家鄉湖州去。

兩府上下忙碌,趙姨娘終是閒人,偏偏生定了好動不好靜的一個性子。這日按捺不住,出了東院後門,夾道口遇見費婆子,家長裡短,二人一路談談講講上了花廳。

李紈指杌子讓坐,趙姨娘告了坐,笑問:“奶奶復出視事,眼睛好了罷?”李紈笑道:“多謝姨奶奶記掛。鳳丫頭忙老太太的事忙出病來了,三姑娘忙的吃飯工夫也沒有,我是聾子的耳朵,白來給三姑娘捧個人場罷了。”

碧月倒了茶來,一一的獻上,費婆子道生受接了,向上回話:“三姑娘,我們太太說了——語村傅試,一個是連宗的侄兒,一個是得意的門生,原是朝廷命官,抹不開情分,忙裡偷閒來講學,提束脩倒生分,‘可也不能薄了人家的好意,老爺的意思:各備一份禮,不拘多寡,須得一樣的。叫小爺跟著爺們,明兒就送去。’”

李紈聽了道:“大太太這話極是。”費婆子道:“還有一件,‘親兄弟,明算賬,老太太大事上收進來的銀子緞子,老爺要一份明細賬,趕在老相公鐵運算元回籍過年前,扒算盤子好好算算。’”

探春發下對牌,告訴婆子:“進出賬目吳新登手裡都有,年底糧銀二庫盤賬,是府裡定例,想必一項項他都對過賬,一條條都列出來了備查。你說我的話,著他抄一個喪中出入賬目,你就帶了去罷。往年我不經手,不知他們是怎麼查的,今年我要親去對賬對銀。錯了賬目,短了銀子,我只和庫頭算賬!”婆子答應了去,探春吩咐待書:“我這裡事多,你帶姨娘去我屋裡歇歇,叫翠墨留姨娘吃了中飯再回去。”

趙姨娘跟隨待書出來,滿口打聽,兩眼也不放閒。瞄見廚房,要去看今日的水牌,待書只好去繞這個遠。廚上的女人見了鳳凰似的,一窩蜂趨奉上來,七嘴八舌,都問趙姨娘好,獨獨柳二家的沒眼睛掠他——方才一見了姓趙的,幡然便想起五兒,鼻裡發酸,腸裡脹氣,把那槅廚關了又開,擦了再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