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連著一個禮拜,祥海天天都去會樂裡。儘管很多時候只是見牡丹一面,喝杯茶就走,連床沿都不沾邊,但他總是按規矩給錢,因此子良天天盼望祥海的出現。

祥海想說服子良讓牡丹去讀書,子良說:“要是有錢供她讀書,就不會讓她出來賣身了。女人無才便是德,姑娘家讀什麼書。你們讀書人真是奇模怪樣,腦袋也稀奇古怪,只要你時常來,牡丹開心,這比讓她去讀書好得多,要不先生拿錢供她讀書?”祥海一口答應,說:“你既是牡丹表姐,牡丹把你當親姐姐看待,你就不應該讓她過這樣的生活。牡丹讀書的花費由我出,但是白天牡丹外出讀書,晚上回來睡覺,你晚上就不要再接客,不要讓她學你樣,她還小。”子良愣了愣,沒想到祥海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真的要讓牡丹去讀書,於是對一旁的牡丹說:“阿妹,你碰上好人了,你想不想去讀書?”牡丹點了點頭。祥海又說:“牡丹是小腳女子,不讀書能做什麼活?”子良見祥海一心只在牡丹身上,不禁醋意大發,說道:“你們兩個早就商量好了是不是?我也沒讀過書,也很想讀書,每次路過學校,都眼紅人家有書讀。女人青春靚麗的時光會很快過去,不久我做不成這個了,再要我去紡織廠工作,身體肯定吃不消,也肯定做不來傭人,去唱戲也沒有這個才藝,去撿垃圾還不如餓死算了。要不先生好事做到底,讓我和牡丹一起去讀書如何?”祥海說:“你這個年紀進不了學校的門了,早一二年也許還行,不然的話一起去讀書也很好。”子良自覺察人有誤,這位客人不是什麼跑單幫的,而是一位財神爺。說著,心有不甘地甩脫拖鞋,蹺起一隻光腳,伸到祥海鼻子底下說:“先生喝洋墨水的也喜歡小腳女人?看來像我這樣的大腳女人是沒人喜歡了。”

子良的腳保養得很好,白嫩圓潤,五根腳趾有三根一樣長,像修剪過一樣,十分性感。子良說她也裹過小腳,是媽媽給她裹的,只裹了三天,她天天殺豬樣叫,受不了疼,後來就不裹了,她真佩服牡丹的毅力。說著用腳尖在祥海胸前掂了一下,又把另一隻腳也伸過來,在祥海鼻子底下煽動腳趾,一邊煽一邊說:“我的腳好看嗎?難道沒有小腳好看?”牡丹在一旁看著,虎著臉不說話。祥海將她兩隻光腳丫輕輕拿開,問她是怎麼來到上海的。

子良從包裡摸出一盒煙,撕開紙盒,抽出一支,放到嘴唇上沒有點燃,又取下,夾在兩根手指中間,告訴祥海:“小時候不懂事,常去東鄰書生家玩,被書生騙到床上,父親是鴉片鬼,母親在我十歲時就死了,沒人管我。”子良把嘴上的煙點燃,繼續說道:“書生說等他長大了要娶我,可不久我懷上書生的孩子,書生就跑了,跑得不知去向。我生下孩子後一個人帶著孩子沒法活,就把孩子扔在鄉下跑來上海投靠孃舅,沒想到孃舅是個怕娘子的男人,舅媽一句話,會讓他嚇得抖抖索索。舅媽容不下我,把我趕出了家門。沒辦法,只好自己想法賺錢養活自己,否則就會餓死。”子良吸一口煙,吐出一個一個菸圈,又用手指在菸圈裡穿進穿出,臉上露出迷人的笑靨,每個動作都精準到位,沒有多餘的舉動,又講究先後順序,富有節奏感。“牡丹家有錢,牡丹過著舒適的小姐生活。現在沒錢了,又有你相幫,要供她讀書。牡丹命就是比我好,不像我單槍匹馬,全靠自己打拼。你是個大好人,不像好多客人一來就發洩,就像狗找柱子撒尿,留下記號就走。”然後話鋒一轉,問祥海何時拿錢來讓牡丹去讀書?祥海說,等他把學校落實好,下次再來時,就拿錢來。

子良將牡丹當成搖錢樹,天天盼著祥海上門,誰知祥海和許多客人一樣,說好下次再來,卻一去不復返。

其實,祥海每天都在離會樂裡不遠的工部局和經紀公司兩邊跑動,不再盲目地坐黃包車滿大街跑。工部局和經紀公司訊息靈通,他每天先到工部局轉一圈,打聽哪裡有土地掛牌出手,再到經紀公司瞭解行情,然後才叫老蔡拉起他去實地勘察。

這天,祥海在工部局獲悉滬東有地新掛牌,他連忙叫老蔡拉他去滬東。老蔡從黃埔灘過外白渡橋,沿著華德路一直拉到高朗橋,再往東去,全是農田和村莊了。滬東的地塊很多,但是祥海都看不中,失望地吩咐老蔡迴轉,拉過高朗橋回到華德路,老蔡拉不動了,停車歇息。祥海從懷裡摸出一個紙包,一層一層開啟,裡面是兩張大餅,自己一隻,老蔡一隻,在路邊啃吃。祥海一邊吃大餅,一邊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前面有一片坡地,光禿禿的,坡前有一條小河,河邊沒有樹木,也沒有店家,只有一條小路通往高處,高處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幢小洋房。祥海頓時眼睛一亮,就像久曠的鰥男相親遇上風流俏婦,一眼就看中了這塊地,問老蔡前面是什麼地方?老蔡雖然走街串巷慣了,練就一副好身板,但一個月不停息每天都出車,走的又大多是爛泥路彈格路和沒有路的路,累得疲憊不堪,此時見終於有入李老闆慧眼的地了,心中大喜,說那是一塊吃沒人家的抵押地產,別看它光禿禿寸草不長,居高臨下倒是塊好地。祥海聽了心裡有了打算,相信置業如娶妻講究眼緣,一眼看中便是好,說:“就是它了!回頭跟趙老闆說,這車我續租了。”老蔡叫苦不迭,租車的比拉車的還辛苦,再拉上一個月還不把車伕給拉死?

股災過後,交易所重新開張,但是股市從此一蹶不振,本來還想在股市裡賺錢的祥海眼看股市毫無希望,便想趁地價下跌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買地造房。今天他終於看中眼前這塊向陽的坡地,一打聽,卻是史密斯所有。原來是交易所出事的那位交易員名下的財產,公廨清算他私財時,史密斯出手,以經紀公司的名義將其名下的地產統統低價打包收入囊中。史密斯見這塊坡地並非好地,毫無囤積價值,便欲將這塊地出手回籠資金,掛出同類地塊最低價每畝八千八百銀元待售。

祥海連忙回廣福與父親計議,欲殺價至每畝七千銀元拿下這塊地,那是同等地塊歷年成交的最低價。祥海想不到自己兜兜轉轉還是要買史密斯的土地,十分尷尬,自己不出面,委託趙大去經紀公司和史密斯討價還價。史密斯見是趙大來買地,知道是老闆是祥海,倒是十分爽快,主動降價百分之二,但是祥海看到價格還有可談的餘地,便吩咐趙大天天往經紀公司跑,表現出極大的誠意,又嘆苦經說資金都投入到酒行和車行裡去了,咬定每畝六千五百銀元不鬆口,你來我往半個月還未敲定。史密斯這邊有些著急,這塊地無人看得中,只有祥海有意入手,就以免收手續費的形式,低於成本價轉讓。祥海便以總價六千百八百銀元的最低價拿下這塊地。土地在史密斯的經紀公司裡轉手,掛到祥海名上,工部局見是史密斯委託的,很快批下照會,土地一到手,祥海李就緊鑼密鼓為造房做準備。

這是一塊狹小又光禿禿無掩無遮的荒地,但是祥海自有打算。他在茅草叢生的坡地上搭起一座毛竹棚,將每一寸土地都勘踏一遍。把它當作自己的女人一樣,哪一處皮滑膚潤,哪一處肌軟肉綿,都摸得清清楚楚,然後為“她”“量身定做”,親手畫出藍圖,欲打造一條石庫門弄堂。

夏日的上海,異常悶熱。空氣中的塵埃上升到空中,越積越多,氣流撐託不住,某一天終於傾覆,雨水夾裹著塵埃傾瀉而下,天像是被戳了窟窿,暴雨狂瀉不止,一連下了一個月。祥海閒不住,不顧天上大雨傾盆,身穿蓑衣天天往工地上跑。他驚喜地發現,雖然雨勢浩大,周圍水漫成河,這塊地卻一點積水都沒有,再多的雨水都會很快流走,祥海為自己的“慧眼獨具”而自鳴得意。

一個月後,雨停了,他親自設計的建築圖紙也經工部局備案透過。沙石由沈老闆供應,他家自運自賣,要沙石時可以直接從船上卸貨,沈老闆可以省去堆場花費,祥海也可以低價拿到質優的沙石。他又親自跑了幾個碼頭,在垃圾橋下找到船家,答應可以隨叫隨到供應所需木料,其餘五金,在後大馬路隨要隨買,造房工人也已請到工地上,工棚已經搭好,只待黃道吉日奠基開工。又親自動手,製作了一個八仙桌大的沙盤實樣。不知不覺,他已在工地上待了一個月,每日看那日落日出,夢想著房子造好以後買房租房的有錢人在天井外等著交錢,交錢的隊伍圍著石庫門繞了三圈,錢票堆在八仙桌上,數都數不過來。他覺得夢想即將實現,人生的輝煌即在於此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掐指一算,動土吉日在三天後。祥海思念牡丹姑娘,再次來到會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