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生意場

夏日的蟬聲在槐樹枝頭懶懶拖長尾音,周巽攥著印著黑字紙張的手指在薄暮裡泛出青白。制酒的酒廠窗欞外斜進最後一縷金紅,正巧落在酒坊的牌匾上,將那個被蟲蛀過的小坑也鍍成了金瘡。

”每斤再壓六毛...”他扯開兩顆襯衫釦子,麥色胸膛上凝著晶亮的汗,”這幫外商倒是會打算盤,當我們這酒水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褚寧握著攥寫教案的手頓了頓,案頭青瓷碗裡的冰糖雪梨蕩開細紋,這是龔雅琴今早親手做的解暑飲品。

他目光掃過周巽鎖骨下方那道曬痕,這是上月在外地跑生意時留下的,手中的鋼筆在掌心轉了個圈,墨汁輕輕滴在了書本的空白位置上,他將沾著墨汁的書拿在周巽跟前說:”你聞。”

”什麼?”周巽擰著眉湊近,晚風捎來褚寧身上常年不散的墨香,混著案頭新採的艾草,竟把滿室的烈酒味兒都壓下半分。

”明天帶張老闆去酒房轉轉如何?”褚寧忽然起身,月白短衫掠過裝裱好的節氣歌謠,那是去年立冬孩子們用糯米漿糊的,此刻被夕照映得如同灑金箋,”讓他看看淩晨四點冒寒起霧的制酒工人,摸摸那間幾十年屹立不到的老宅酒坊。”

周巽喉結動了動,他看見褚寧眼底跳著兩簇火,比灶膛裡熬飴糖的柴火還亮,這些年每當他困在賬本裡,眼前的教書先生就會用這種眼神把他拽回土地。

就像幾年前修建酒廠那次,因為土地被佔用而引來一群人的不滿,當時褚寧也如這般,說了幾句酒廠修建好之後,招工聘人給工錢的話,三兩句便讓那群人啞了口。

過日子嘛,不就是圖個討口飯吃。

凍不著,餓不死,太平的生活才是老百姓心裡最盼望的。

暮色漸濃時,褚寧攤開宣紙,狼毫蘸飽墨汁,在二十四節氣圖上勾連起紅絲線,他說:”春耕夏種,秋收冬藏,制酒的原料要在驚蟄時令播種在土壤,以保證在夏至來到時的收割,晾曬完成後要進行儲藏,為來年開春後製作谷酒的準備。”

他的聲音輕得像在給蒙童講《童話故事》,筆尖卻力透紙背,”城裡人要飲不是酒水,是陳釀千年的佳品。”

周巽當然懂得他口裡說的這些話意,只是城裡的人眼界太高,卻又沒有高到實處,村裡的人不喜他們那套表面做派的功夫,只講究“保真”二字。

子夜的燈火燃著兩人不知盡頭的路,周巽望著伏案書寫的人,內心逐漸平靜下來。

周巽製作的酒水,是純手工製作而成,用的原料是村裡廣袤土地上播種的糧食得來,米酒,谷酒,高粱酒,果酒等等,這些原材料均來自柏楊鎮土地,所以成本算不得多高。

但因為是純手工釀造,物價雖低,人工費卻不少,周巽出售的酒單價在十到十五上下浮動,低於十以內便沒什麼好談的了。

這次來的外商是周巽跑生意時結識而來,對方於周巽給出的單價有疑,提出再降六毛才可進行此次的交易。

其實對方之所以敢開口降低價格,是因為面對他們的是農村出來的漢子,想趁機欺負老實人,撿個便宜。

誰知周巽是個不吃素的僧人,管他是村裡人還是外商,低出他給的價格,別說將酒水售賣全國各地,就算對方有本事賣到全世界,咱也不能因為金錢而損了釀酒的天然物力。

“佳品哪是那麼容易得手的,”周巽手指放在機打的協議上,“他們想要上品的酒,又不肯拿出相應的報酬,酒坊每年釀造的成品酒不多,可品質沒得挑,這幫人喝慣了洋人的羶味兒,開始瞧不上自己人作的才是上乘的美餚。”

“所以說,”褚寧合上了書,他起身說:“才要他們親眼看看純手工得來的美味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們看到成品和製作的工序後,自然知道咱們酒坊流出的不是一般的貨,而且,古話說的好,酒香不怕巷子深,世人的嘴刁,咱們國人的嘴更是挑剔。”

“挑剔?”周巽說的嫌棄:“他也配?好東西拿在他們眼前,不給個賞臉不說,還放低價格,揣在兜裡的洋酒倒是喝的津津有味,晚飯桌上才想起來給個面子淺飲了一口,才發覺這酒是真品,單價給他十五算是便宜他們了。”

“好了好了。”褚寧環上週巽的胳膊,說:“周老闆的手藝沒得挑,是他們沒有見識,明個帶他們實地看看貨,還怕他們不給你說的這口價。”

“你先睡。”周巽套了一件外衫,他要出去一趟。

“這麼晚了你要出去?”褚寧瞭解他,一言一行都知道對方想做什麼。

“嗯,我去老宅拿幾瓶去年的成品酒,先不管這些外商的態度如何,咱們賣家的誠意還是要拿出來的,買賣成不成是後一步的事,生意場上,做咱東家的,絕對不能輸了場面上的禮節往來。”

“要我陪你一起嗎?”褚寧摟著周巽的脖子,在對方眉骨位置蜻蜓點水的碰了碰。

“不用,你明天還去學校上課,”周巽摟著褚寧細長的腰,回應在對方凸出的鎖骨上,貪唸的說:“這次生意忙完後,我們出去度假,好好放鬆放鬆。”

“好啊,”褚寧說:“學校也快放暑假了,這半年,你忙著酒坊的生意,我顧著學校的課業,雖說時常在一起,可真正伴著彼此的時候卻不多。”

“怪我嗎?”周巽問。

“沒,”褚寧說:“不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