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君臣博弈

眼前坐著的人, 不再是那日見到的穿著冕服、頭戴太平冠那般讓人有距離的天子,此刻他身著一件黃色綾羅制的常服,胸口繡著一條盤旋而上的五爪金龍, 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甚至或許是因為此刻面對的不是滿朝文武, 而是沈江霖一個小小翰林,平日裡滿是威嚴的君主氣象,此刻也顯得柔和了許多。

然而沈江霖知道, 這是大周江山的主人, 不可等閑視之,更不可能被人輕易左右了想法, 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都要經過斟酌。

“回稟陛下, 微臣認為, 這句話說的極是,這世間若無人才便不可治,陛下開科取士,廣納賢才, 自然是為了將大周朝治理的妥妥當當, 讓萬民無饑餒, 讓國泰民亦安。”

永嘉帝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這種話已經是老生常談了, 並不能激起永嘉帝什麼特別的反應,只能說沈江霖此子思想上是正確的罷了。

“你只說了上半句, 下半句怎麼不見你解答啊?”永嘉帝取下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拿過已經燃盡的香爐,一邊用香筷開始理灰一邊隨意地繼續問道。

沈江霖拱手行禮:“下面半句, 微臣不敢妄議。”

“呵!”永嘉帝短促的笑了一聲,倒是來了點興致。

“朕叫你來侍講,便是讓你和朕探討這些古今聖賢書裡的道理,如何便是妄議了?你說便是。”

永嘉帝想,雖然這沈江霖是百年難的一見連中六元的天才人物,但是到底剛剛當官沒多久,心思澄澈,對上膽子也不大,便語氣緩和地寬慰了沈江霖。

只是沒想到,沈江霖接下來的一句話,瞬間讓永嘉帝撤回了剛剛關於沈江霖膽子不大的想法。

“司馬先生言,“治以去穢為務”,這就讓微臣不由得不去思考另一個問題,這個“穢”從何而來?思來想去,竟是發現亦是從“才”而來的。”

“叮當”一聲,永嘉帝原本正在用灰押壓著香灰,聞言金制灰押直接與陶瓷香爐相撞了一下,站在永嘉帝身後伺候的王安頓時嚇了一跳,悄悄側過頭去看永嘉帝的表情,見永嘉帝依舊是面不改色,王安才沒有出言阻止沈江霖“大膽”。

王安作為太監總管,也是讀過幾年書,認得一些字的,太過高深的那些可能他不懂,但是剛剛這兩句他是聽懂了的,聽懂之後只覺得這沈修撰太過放肆了一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這沈修撰只看到了陛下好說話的一面,想來是沒看到陛下雷霆一怒、伏屍百萬的時候,才敢如此口出狂言,可別到時候惹怒了陛下!

永嘉帝彷彿只是剛剛誤撞了香爐,也不解釋什麼,只用眼神示意沈江霖接著往下說。

沈江霖清越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對於江山社稷來說,誰能成為汙穢奸佞?小小百姓?便是再如何作奸犯科,也不過為害一戶一地,派遣衙役兵丁捉了依法懲處便是;而真正能為禍大周江山的汙穢,想來只有那些貪官汙吏,手掌實權的貪官汙吏從何而來?自然也從科舉取士中而來,故而微臣言,“穢”從“才”而來。”

這一番話,說的有理有據,就是永嘉帝想要反駁一二,都反駁不出來。

事實,可不就是如此麼!

皇帝開科取士,這麼多“士”,有賢才良將,可也有包藏禍心之輩,人心又隔肚皮,如何能夠一一甄別,沈江霖說的自然是真話,可就是“真話”,才顯得尤其刺耳。

王安簡直是在心底給沈江霖捏了一把汗。

放眼整個朝堂,也就幾位位高權重的閣老才敢對著皇帝說這些話,沈江霖一個小小翰林,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堂而皇之地說這些,永嘉帝如今看著沒什麼,可萬一再被戳出火氣來了,可別好好一個六元及第的狀元郎今日就折在此地了。

永嘉帝確實算的上一個明君,可是有時候明君可不意味著肚量就大。

古人言: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永嘉帝剛剛做皇帝那會兒,確實是廣納良言,對於敢說真話的官員,不僅僅不會懲處,反而是嘉獎,那個時候的永嘉帝心中裝的是宏圖大業、是江山社稷,只要有利於大周的,永嘉帝哪怕心裡再不舒服,也會採納。

可是如今,永嘉帝已經在皇位上坐了二十多年了,江山穩固、大權在握,早就和當年一開始登基的年輕帝王不一樣了,尤其是過了半百之歲後,陪伴了永嘉帝幾十年的王安明顯感覺到,陛下越來越聽不得一些逆言,哪怕當場不發作,事後想想心裡頭不舒服了,依舊會給這個人找點麻煩,或貶謫或調任,這些都是有跡可循的。

熟悉永嘉帝的王安,已經透過永嘉帝剛剛細微的動作,察覺到了他不愉。

永嘉帝自然心中不痛快,沈江霖之言他哪裡不明白?

追根究底,不還是他這個當皇帝的沒有識人之明,錯將奸佞當賢臣麼?才會給予了這些人這麼重要的職位、這麼多的權力!

沈江霖彷彿沒有察覺到殿內微妙的氣氛,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些“穢”既然從“才”而來,就證明他們本身是有才能的,只是在路途上有了歧路,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若是得用的好,其實“穢”依舊可以成才。”

“微臣以為,做事應當是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故而制度上做好了,避免掉大部分的“才”誤入歧途,才是我們朝廷諸公應該深刻考慮的事情。”

永嘉帝心中一動,竟是很快從那點不愉中轉圜了過來,被沈江霖的論調吸引住了,放下手中的灰押,抬起頭看向沈江霖問道:“沈修撰可有良策?”

永嘉帝剛剛聽沈江霖說到最後,語速不自覺地加快了,聲音中還有著顫音,心裡就軟了下來,想想沈江霖的年紀,今年才剛剛十八歲,比他幾個兒子還要小,哪怕天賦異稟,可這也是他頭一遭單獨面聖,估計是年輕人一往無前的勇氣,想要在自己面前博一個好印象,這才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和觀點,也讓永嘉帝願意繼續聽下去。

這便是仗著年輕又相貌好的好處了,若是換一個官員在這裡說這些,說不定永嘉帝都已經聽不下去了。

沈江霖穩了穩嗓音繼續道:“以微臣之拙見,一則高薪養廉,二則安忠臣之心。前幾日陛下已經漲過官員們的俸祿,不知道得了多少官員真心的感激,他們不像微臣,還能在陛下面前有說話的機會,但是僅僅是微臣知道的,就有不少人對陛下感恩戴德,發誓要報效朝廷、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