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說出“大好時機”這四個字時,帳內燃燒的燭火“嗶啵”一跳,將汗王的身形照映出數個重影來。

這時他依舊很精神,一點兒都不顯老,或者換句話說,努爾哈赤似乎從沒有老過。

他只是在生理上到達了人類的老年階段,內心卻仍然是一個想要征戰四方問鼎天下的小騷韃子。

即使他的鳳眼大耳,面如冠玉已經被白髮白鬚,滿面褶皺給取代了,他在下決定開戰的時候,軀殼裡的依然是青年人的形態,總是勇往無前,一腔熱血。

這種形態是不必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來證明它依舊年輕的,他只要往那兒一坐,睥睨世人般地一笑,立刻就能與其他人老心也老的老人區分開來。

嶽託這時想,努爾哈赤能認可阿濟格、多爾袞與多鐸確實是他的骨肉,有一個重大原因,就是他自信,他不嫉妒。

他自信他是建州最有性吸引力的巴圖魯,所以他不會因為阿巴亥而對代善產生嫉妒之心,更不會因為明國人調侃“兒子變孫子”而生氣。

因為他打心底就不相信哪個女人在擁有了他努爾哈赤之後,還能被其他男人所吸引。

即使那個“其他男人”是他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也自信他的兒子絕對比不過他,這種自信讓努爾哈赤格外豁達。

畢竟小騷韃子一輩子都是男女通吃的雄競勝利者,他早就品嚐夠了勝利者的滋味。

因而他到這把年紀已不再在乎輸贏,可以在輸贏之外計較一下更為現實的實際利益。

他當然能原諒阿巴亥,因為阿巴亥一開始就沒有成功地傷害過他。

她激不起努爾哈赤的男人嫉妒心,這種嫉妒心才是會殺人的原始驅動力。

就是因為努爾哈赤沒有產生這種嫉妒,他才能當無事發生一般地照樣把代善當大貝勒,照樣把阿濟格三兄弟當成寵愛的小兒子們。

從這方面來說,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可能像努爾哈赤這樣大度,畢竟男人一被戴綠帽子就會多多少少產生雄競落敗後的懷疑心理。

嶽託道,“既然大汗已然有了決定,那我這就去準備,如果大汗認為范文程可疑,那要不要,先把他關起來?”

努爾哈赤道,“這范文程是鑲紅旗的奴才,自然由你決定,不過朕瞧他對作戰立功毫無渴求之心,就留他在後方,也不至於壞了大事。”

嶽託知道,努爾哈赤這話不代表他信任范文程,或者能對范文程網開一面,而是努爾哈赤壓根就不覺得范文程能掀起什麼大浪來。

因為後金的升職體系的考核標準就是軍功,只要不給范文程機會去立功,那麼他就只能是鑲紅旗的包衣奴才,永遠在嶽託的掌控之下。

嶽託道,“是,說實在的,這范文程本來也不會捨生忘死地衝到前線去。”

努爾哈赤道,“所以他雖可疑,但依舊可用,漢人奴才就該這麼用,往後倘或咱們入了關,要用漢人時,就該像現在利用這范文程一般得去用。”

嶽託道,“大汗對漢人總是這般嚴苛,我瞧這些漢人,也是兩隻眼睛一個嘴巴,先前在瀋陽多殺了幾批漢人,餘下的漢人也就怕了,也就聽話了,可見這漢人並不比女真人厲害,倘或日後再有忠心的來投,大汗也不必對漢人如此防備。”

努爾哈赤淡笑道,“你覺得朕是因為害怕這些漢人造反,才對他們如此防備的嗎?”

嶽託道,“難道不是嗎?”

努爾哈赤反問道,“那像范文程這樣的漢人,連去叫個陣,都要朕三催四請,你覺得他有造反的膽子和能力嗎?”

嶽託道,“那大汗是在防備什麼呢?”

努爾哈赤默然片刻,道,“朕是怕這些漢人,會將我大金變成下一個大明朝。”

嶽託怔在了原地,努爾哈赤的憂慮顯然超出了他目前的理解力,“這是從何說起呢?”

努爾哈赤嘆了一口氣,道,“嶽託啊,爺爺活了六十七年,漢人史書上耳聞的不說,就近年來親眼所見到的,真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人、一家、一地方,乃至一國,所有中原王朝都沒有能跳出這週期律的支配力,歷朝開國之初,便如同我大金現下這般齊心協力,大凡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雖然艱難困苦,從萬死中覓取一生,人人也都甘之如殆。”

“繼而環境漸漸好轉了,精神卻也漸漸放下了,有的因為歷時長久,自然地惰性發作,由少數演為多數,到風氣養成,雖有大力,無法扭轉,並且無法補救,就譬如這大明,腐敗透頂,僵化不堪,連支像樣的邊軍都無法再組織起來。”

“也有的是因為國境一步步擴大了,這種擴大,有的出於自然發展,有的是為功業欲所驅使,強求發展,到後來人才漸見竭蹶,艱於應付的時候,控制力便不免趨於薄弱了,就譬如前朝之蒙元,孛兒只斤氏的鐵蹄踏出了四大汗國,卻最終又重新被汗國本土的族群所取代。”

“總之呢,這一部歷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屈辱’的也有,總之沒有能跳出這週期律,朕希望我大金能找出一條新路,所以才在我大金國中設定了‘四大貝勒’、‘八王議政’,為的就是我大金在將來能跳出這週期律的支配。”

嶽託道,“那用了范文程這樣的漢人,就會讓我大金陷入這種興亡迴圈嗎?”

努爾哈赤道,“是啊,像范文程這樣的漢人,是最能腐蝕一個王朝的,朕原本想把他這樣的人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