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講到“只是”這兩個字的時候,鼻頭驀地一酸。

他用力嚥了一口唾沫,勉強接完下半句話,爾後心口一堵,一腔酸意竄上了他的眼眶。

袁崇煥心想,完了,他可不能哭,歷史上的那個袁崇煥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從來沒有他哭哭啼啼的記載。

可他越是這樣想,那眼淚在眼眶裡就越是憋不住,他在現代就是這種斯文和氣的性格,平時不擅長和人急赤白臉,一進入與人針鋒相對的場景,明明在道理上是站得住腳的,但是情緒一上來,沒說幾句就開始忍不住掉眼淚。

這眼淚一落下來,袁崇煥忽然就覺得自己哭得師出有名了。

這事它講不了道理,對,道理是有邏輯的,他一個現代人穿越到天啟六年的袁崇煥身上這件事本身就沒有邏輯,他的道理都要從穿越講起,所以他沒有道理可講,他講了也沒人會相信。

袁崇煥的眼淚流得撲簌簌的,他想他該怎麼講呢?

講覺華島的守將姚撫民在冰天雪地裡不分黑天白夜地鑿冰挖壕,最終敗於自然之下,沒能人定勝天,靠意志阻擋八旗的鐵蹄嗎?

講覺華島的守將金冠為了不負孫承宗的厚恩,明知水師不敵八旗,也依然拼死抵抗,在戰死之後,還被金軍劈開棺木剖開屍身嗎?

講金冠的兒子金士麒聽聞父親被金軍殺死,親率八百人至覺華島迎靈,與金軍惡戰之後,父子同殉覺華島嗎?

這些事該怎麼講才能教人相信呢?

金軍沒有攻擊覺華島之前,任何人都預料不到覺華島之戰會是這樣悽慘和壯烈的場面啊。

袁崇煥這一哭,一下子就把滿桂、金啟倧和程維楧給震住了。

滿桂沒料到自己毫不相干的一句話把袁崇煥的眼淚都給惹出來了,趕緊手忙腳亂渾身上下地摸帕子。

最後還是方才遠遠站在一旁的王喇嘛發現了袁崇煥的異狀,湊過來遞了一方誦經手帕。

袁崇煥接過帕子就趕忙捂在了臉上,也不嫌棄這種誦經帕子都是喇嘛唸經前用來淨手的,他這會兒是顧不上乾淨不乾淨了。

他想,他可不能讓過往百姓看到自己的失態,這丟人可丟到四百年前去了。

百姓為了避金軍的兵災,連房子都被燒了都沒說什麼呢,他一個馬上就要飛黃騰達的歷史名人倒先哭起來了。

就在袁崇煥勉力控制自己情緒的時候,王喇嘛已經打聽清楚前因後果了。

王喇嘛道,“這事兒就聽袁臬臺的罷,大不了出事了就推我頭上。”

金啟倧問道,“這事兒怎麼推你頭上啊?”

王喇嘛道,“就說是我說的,漠南蒙古要趁奴酋進攻之際趁火打劫,所以袁臬臺是為了防範蒙古人,才不得不將覺華島上軍民撤入寧遠城中。”

“高第在冬季撤兵,無法船運,覺華島上軍民絕不可能徒步行走兩百里避入關內,倘或蒙古進犯,路上遇上蒙古騎兵搶劫追殺,則必然死傷慘重。”

“因此兩相對比之下,袁臬臺認為將覺華島軍民撤入寧遠城中更為妥當,即使寧遠城不守,大軍不但可以焚燒糧草,不讓糧食落到後金手裡,同時還可以掩護軍民逃難入關。”

“倘或當真有蒙古進犯,那袁臬臺就是防禦有功,陛下大約也不會因此苛責他,倘或蒙古沒有進犯,大不了袁臬臺就說我情報有誤,我來承擔這個責任嘛,噯呀,就為了這麼個事兒,袁臬臺就哭成這樣,我是真看不下去。”

滿桂道,“壓力太大了麼,他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很不對勁,咱們勸他多休息休息,他就非要逞強。”

程維楧道,“那蒙古當真會趁火打劫嗎?”

王喇嘛道,“說不準。”

程維楧道,“說不準的事兒,陛下能相信嗎?”

王喇嘛道,“這種事兒就要說不準才好轉圜嘛,袁臬臺可以說,他本來是想讓覺華島軍民跟寧遠一樣固守信地的,不料是我的情報來得太晚了,他得知訊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讓覺華島軍民撤入關內了,所以只能就近避入寧遠城。”

就在幾人對話間,袁崇煥已經控制住了情緒,止住了抽泣,他拿帕子擦淨了眼淚,紅著眼眶道,“漠南蒙古確實是個好藉口。”

王喇嘛笑道,“當然,蒙古人與我們亦敵亦友,所以他們該當敵人的時候就可以當敵人,該當朋友的時候就可以當朋友,現在就是他們該當敵人的時候了。”

袁崇煥點了點頭,又擦了下臉頰,對王喇嘛道,“這帕子一會兒我讓人洗了再還給你。”

王喇嘛道,“算了,算了,袁臬臺,我這帕子要是給女人碰過了,我這就不能用了,乾脆就當送給你罷。”

袁崇煥一滯,想起黃教的確主張僧眾嚴持教規,崇尚苦行,禁止娶妻,於是便沒有再推辭。

金啟倧問道,“黃教既然嚴禁女色,為何那奴酋信了黃教,卻反娶了許多福晉?”

王喇嘛笑道,“奴酋又沒有剃度出家,他信教是為了求個心安,又不是真的尊敬佛祖。”

金啟倧道,“佛法不是講究因果迴圈嘛?奴酋作了如此之多的惡事,他心下又如何能安?”

王喇嘛笑道,“因為相信了因果迴圈,就同樣相信了前世、今生與來世,譬如那奴酋殺了許多的漢人,他不信教之前,或許還會惴惴不安、怕人報復。”

“可他若是信了教,喇嘛們便會同他解釋,說那些被他屠殺的漢人是前世有冤孽,雖然表面上是他殺了漢人,但實際上是佛祖透過他來實現因果迴圈,至於他這一世屠殺漢人的孽,也要等到他的下一世來償還,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