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些司馬家留下來的老臣、重臣,年輕的晉國皇帝未必沒有提防之心,否則也不會因為一些流言就選擇要先下手為強,剷除坐鎮東南的大將石苞勢力。

同樣的,對於權勢比肩帝系的司馬孚一系,司馬炎未必沒有想法,只是要用其長,隱忍不發罷了。

鞏固皇權,抑制諸如宗室、功臣等將會掣肘、威脅皇權的朝野力量,歷來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都會認真思考的問題。

司馬炎也是這樣的人,只不過他比孫皓更加隱忍,至少在表面上表現出了尊重原有的政治格局的態度,維護功臣與宗室的既得利益。

見下面的人不敢說話,此時無外人在場,年輕晉國皇帝也露出了面具下一點真面容,殊少顧忌的冷冷一笑。

“比起某些人,終歸是得自己人,才能夠用心盡力的。”

殿前雪花紛飛,聽了皇帝自言自語的話,離得最近的近侍額頭卻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不知皇帝說的“某些人”是指的誰,“自己人”又是指的誰。

但在邊境督將守臣的人事上,近年來的確是有了一些變動,比如尚書左僕射羊祜外任,都督荊州諸軍事,鎮襄陽;徵東大將軍衛瓘都督青州諸軍事,鎮臨菑;鎮東大將軍東莞王司馬伷都督徐州諸軍事,鎮下邳。

還有扶風王司馬亮,都督關中雍涼諸軍事,鎮關中;以及補缺石苞、都督揚州諸軍事,鎮壽春的汝陰王司馬駿。

不管皇帝說的是誰,宗室、功臣這兩股勢力都是他一個小小近侍得罪不得的,從剛才的語境裡面推斷,那個“某些人”是某些功臣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近侍一時只覺口乾舌燥。

作為個一開始缺少政治基礎的皇帝,司馬炎繼位之初面臨著功臣、宗室兩股既成的政治勢力。

因此在這幾年裡,作為一個弱勢的皇帝,司馬炎基本上採取垂拱無為的政治姿態,沿用司馬昭遺留的政治班底,對朝中諸位重臣的意見從善如流,更多地是在朝廷的政治中扮演一個平衡者的角色,而不是一個強有力的決策者。

近侍也習慣了平日裡皇帝溫文爾雅、寬容仁厚的作風,沒想到今日裡稀疏平常的一句話惹出這般是非,年輕皇帝竟說出了與平日言行大不同的其他話語言。

好在其他人都隔得有點距離,暫時不怕訊息走漏,但近侍官也絕不能對此事發表任何看法,最好是不說一句話,眼珠轉動一下後趕緊轉換話題。

“陛下,還有一封大朝會的奏疏,是否要現下拿來看?”

近侍官說的是元日的大朝會,它不同於尋常普通朝會,而是在元日召開的重要朝廷會議,參與人數眾多且影響廣泛,對於整個剛剛完成改朝換代的晉國政治秩序而言,有著重大的行政意義。

在京六百石以上的官員、各諸侯王、各州郡奉使上計的計吏、各藩屬國、邊境胡人部落的使者等等,到時候都會參加。

而且元日朝會將會分為晨賀、晝會兩個部分,參與人數一般都超過萬人,在元會過程中進行的委贄、上壽、宴饗、歌舞、上計吏敕戒等一系列儀式,都具有確認朝廷君臣秩序、展現中央對於地方的權威、構築四方來朝的政治圖景等諸方面的重要意義。

其中對年輕晉國皇帝司馬炎來說,尤其是以象徵著國家禮儀秩序的建立與君臣關係的明確最為重要。

毫無疑問,這樣一場大朝會,參與人數如此之多,議程如此密集,前期的準備工作需要耗費相當多的人力物力和時間,每一年都需要提前幾個月就開始準備。

司馬炎很是重視,當即說道:“元日朝會的事情不得疏忽,快去拿來,最近有關元會的奏疏,都必須第一時間拿來!”

“臣記下了。”

“即刻去。”

“唯!”近侍官員應了,匆匆往外去了。

雪仍在下,宦官們掃開的甬道又被鋪上一層白色,這位年輕的晉國皇帝的眼神漸漸抬高,看著綿延的殿頂,似乎能看到殿頂外無盡的山川。

在他即將子承父業,接手司馬家的巨大政治遺產時,他見到了父親司馬昭的最後一面,那個時候,他內心是忐忑不安的,但也有一些莫名的期待。

父親司馬昭不管在外人的心中是如何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的,但在司馬炎的眼中,他是一名成熟穩健且具有長遠目光的政治家,是為司馬家遮風擋雨的大樹。

在權力交替的當口上,他滿心期待,以為自家父親司馬昭會跟缺少政治履歷的自己吐露心聲,交流日後治國理政的奧秘箴言。

結果當時已經病入膏肓的父親,只說了一句話,讓自己愣在當場,想了好久,都沒有想明白。

他說,治國之道,就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九個字裡面,做好這九個字,國家就會得到治理,天下也將平定下來。

在外人眼裡,身為篡奪者的司馬家父子應該是一肚子陰謀詭計,不斷的在算計他人,算計國家乃至算計自己人,可臨到最終卻是儒家一句稀鬆平常的場面話。

司馬炎一開始沒有搞懂即將撒手人寰的父親的意思,但他也不能夠表現出自己不懂或者不堪大任的一言一行,而是恭敬的點頭稱是,默默把這句話給記了下來,刻入了心底。

現下,他已經初步摸索到自家父親臨終前的意思了。

他希望自己克己復禮,團結宗親和功臣團體力量,平衡朝野各方勢力,把剛剛建立起來晉國穩固好,憑藉巨大優勢的國力勵精圖治,然後再去削平天下,剪滅吳、蜀二寇,完成天下一統的帝國夙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