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昂公十分坦然地點頭承認了此事:“茲事體大,我治理邊郡多年,非是文儀公的舉薦,必不能重返成都……此事多謝……”

“不必道謝……要謝你就謝衛弘這賊豎子吧!”

王連緩步向前走了兩步,又走到了衛弘的面前。

在一旁的王山偷偷地抹起了眼淚,這段時間以來父親王連已經是不能下床,但眼下這般行動自如的光景,只有一種解釋了……

王連已經到了油盡燈枯、迴光返照的境地了。

王連雖然在嘴裡稱呼衛弘為“賊豎子”,但神色之中的喜愛卻是掩藏不住的:“今歲丞相凱旋而歸,所得輜重無數,尤其是各類畜群更是數不勝數,章武三年的大漢創傷已然得到了修復……”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王連執掌司鹽校尉府,在安漢將軍糜竺逝世後,先帝便將大漢的財政全權託付給了王連。

戍守四方的將軍雄心勃勃地厲兵秣馬,相府之中的諸多幕僚在高喊著出師北伐,唯獨王連卻知道,一旦開啟北伐,相較於人多地更多的逆魏勢力,益州本土的人力物力十分微薄。

若是一鼓作氣收復關中也就罷了,尚還能以戰養戰,不至於拖垮大漢朝廷。

但若是輸了呢?

先帝夷陵戰敗造就的殘破景象,王連還歷歷在目,如今追隨先帝征戰四方的老一輩將軍們先後離世,老壯派又多亡於東吳之手,少壯派還未完全成長起來……

也只有顧慮到這樣的現實,在那些朝堂上那些熱衷於北伐逆魏的忠臣心目中,王連才成了只能看家護院的“犬臣”。

王連從一陣失神中反應過來,看著衛弘半晌後才說道:“老夫輸了……無論是眼界還是手段,都輸給你們這些後輩,就連半生最洋洋自得的煉鹽之術都輸了徹徹底底……”

王連伸出手,用著衣袖擦拭了眼角的渾濁淚光,這樣的場景讓衛弘不知從何勸起。

片刻後,王連又抬起頭來,一手拉著衛弘,另一隻手拉著正昂公,又是說道:“但老夫也贏了,如今蜀鹽已經完勝河東鹽,成為天下諸鹽之首。老夫前不久才令人統算過朝廷的府庫,加上丞相南征俘獲的畜群,至多兩三年的功夫,便能積攢起支撐大漢北伐的家底出來!”

說起來這樁事,王連忽然變得很興奮,衛弘能夠手臂傳回的被抓力度感受到王連內心中的洶湧澎湃。

“孰能想到,只不過兩三年的光陰,朝廷便能轉危為安,造就眼下的大好局面,老夫即便是死了,到了地下面見先帝的時候,也能有底氣去回話……”

王連一想到先帝昭烈帝的音容,神色忽然一頓,整個人就像是被抽乾了精神氣一樣,偏頭對正昂公說道:“老夫死了之後,相府長史的職位多半是會落到張君嗣的頭上,但他與司鹽校尉府多有不和,日後往來若是有為難之處,還請正昂公能在其中周旋一二……”

正昂公鄭重的點了點頭。

交代了這些事後,王連忽然沒了力氣,緩緩了坐了下來,王山從後面攙扶住。

王連繼續說道:“正昂公在益州郡府的事蹟,老夫都聽說過,否則也不會憑藉與衛弘這小子的一二日交往,便將後事盡數託付給你……”

“司鹽校尉府的一眾官吏少有會熘須拍馬的逢迎之吏,但老夫提拔上來的都是能做實事的,他們將會協助正昂公你去完成司鹽校尉府與少府的合併與重組……”

“至於相府那邊,諸葛丞相胸有萬千謀劃,自是能獨斷朝綱,日後少府要做的多半是不遺餘力地為丞相北伐籌措錢糧物資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死神的降臨,王連將心中的萬千交代都說了出來,這些事他已經在清醒的時候囑咐給兒子王山、副手岑述等人。

但到了眼下這地步,王連只想著親口對正昂公一一道明。

大概是覺察到了某絲陰鬱的氣氛,年紀尚小的王覺忽然哭著走到了王連的面前,哭喊著叫道:“大父!大父……”

看到了最寵愛的孫兒,王連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虎兒……”

王連忽然想到了什麼,艱難地抓住了衛弘的手,顫抖著說道:“老夫這些年來醉心政事,少有顧家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的緣故,才造就了虎兒他爹中人之姿吧……”

“衛弘,你這個臭小子曾說過,老夫孫兒虎兒有大將之資,甭管這話是真的是假的,以後就讓虎兒跟在你的身邊,你好好地用心教導他,也算全了老夫幾番襄助你的情分……”

“文儀公放心,小子必不會讓虎兒走了歪路!”衛弘點了點頭,王連先公後私,彌留之際將王覺託付給自己,也是一番不可言說的信重。

王連又伸手揉了揉王覺的腦袋,突然一頓,看著門外的亮光,笑著指派身後的長子王山去做事。

“山兒啊,替為父取來朝服穿上,該上朝……去見先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