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八萬?”高五娘被王文佐口中的數字嚇了一跳:“這,這恐怕有些難,這滑膛槍裡面不少零件精細的很,只有熟練的工匠方能打造,所以——”

“這我知道,所以你現在就應該準備工匠的事情!”王文佐笑道:“錢的事情你用不著擔心,我可以給你一筆低息貸款,五萬銀幣,一年五個點,如何?”

“多謝大王!”高五娘露出一絲苦笑:“在您面前小人也不敢說謊,小人的工坊這幾年來著實賺了不少錢,光是給船廠的各色工具、鐵釘去年下半年就值兩萬多銀幣,還有翻田的重犁,鐵斧、水力鋸什麼的,銀錢著實不缺,但小人的工坊已經是從早到晚,從不歇工了!”

“你的意思是不缺錢,但缺人?”王文佐問道。

“嗯,小工、力工還好,但熟手真的很缺!”高五娘道:“不光是我這裡缺,整個范陽、滄州都缺,一個剛出師的鐵匠,也就會掄大錘小錘,淬火啥的,一個月少說也要五枚銀幣的工價,還得包吃住,冬夏的衣賜。這個工價,長安洛陽都比不上。”

“小工、力工不缺,但有技術的工匠缺,是嗎?”王文佐若有所思的問道。

“嗯,就是這樣!”高五娘苦笑道:“木匠、泥瓦匠、箍桶匠、陶匠、挖井的,只要你有一門手藝,在范陽滄州就能過的很好,就算是女人,會量體裁衣的、會煮飯燒菜的、就算是會磨豆腐的,在這兩個地方都能過的很舒服,幹不了兩年就能有自己的房子,有本事的還有自己的工坊,平日裡吃肉喝酒都不是問題。我就認識六七個寡婦,有的幫人洗衣、有的幫人裁剪縫補衣衫、有的賣豆腐,都過的很不錯,她們還籌錢蓋了一棟房子,一起住在裡面,也不嫁人,打算就這麼過下去!”

“嗯!”王文佐點了點頭,自從他平定了乞四比羽之亂後,從榆關以北的整個東北亞恢復了和平。以軍功貴族、商人、唐人河北移民、當地豪酋為主體的開拓者開始對這片肥沃廣袤的土地進行墾殖。於個體自耕農不同的是,這些開拓者本身擁有雄厚的財力人力,他們墾殖的方式也不是那種幾十畝,幾百畝的小打小鬧,而是字面意義上的“跑馬圈地”。而如此大規模的土地開墾,自然離不開新式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比如灌溉渠的開掘、水力磨坊、水力鋸等各種先進農具的使用,由多馬牽引的重犁的使用等等。

這種大規模,使用各種先進農業技術的農莊就好像雨後春筍一般出現在遼東、遼南的大片肥沃土地上,這些大規模的農莊顯然不是那種自給自足的,而是面向市場的,大量的糧食、肉乾、豆類、植物纖維如潮水一般湧入范陽——滄州這個河北新興的商業中心,這立刻壓低了當地的農產品價格,范陽——滄州為中心的河北北部地區的米價通常要比位於黃河北岸的冀南地區每鬥低五六文。這種情況秋後更甚,關外的農場主們把自己的糧食裝載船上,然後順流而下,轉海船運到滄州的碼頭出售,換來錢歸還為了開墾農莊而借的債,購買必須得各種新工具和生活物資,搞得關外的新糧甚至比河北去年的陳糧還便宜。

其結果就是河北平原原本發達的小農經濟受到了沉重打擊。面對關外如潮水般湧來的麥子、大豆、粟米,各種麻、棗幹、栗子,愈來愈多的河北小農絕望的放棄了家園,揹著所剩無幾的傢什,帶著妻兒老小,來到滄州或者范陽,尋找出路。而這又壓低了城市裡非熟練、低技術勞動力的薪水,從而在這兩座城市裡出現了一個極其特殊的現象,技術精湛工匠收入很高,而物價、低技術工人卻很便宜,只要他有一定管理才能,就很容易能從原本的技術工人一躍而成作坊主,發家致富。而後世將這斷時間的繁榮現象稱之為“天保景氣”(當時的年號為天保)。

作為在幕後促成這一切的人,王文佐當然明白這種景氣是多種特殊條件結合一切的結果。首先,自己先前對高句麗、新羅、百濟、我國以及靺鞨人等關外蠻族的軍事勝利,將這片廣袤土地上的原有勢力全部蕩平,這才是接下來大規模拓殖成為可能;其次那些關外大農莊裡的水力磨坊、水力生產工具、能夠深耕粘性泥土的重犁,適應當地氣候的農產品,還有排幹沼澤的先進技術,休耕制度、苜蓿等豆科植物的種植技術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更不要說將剩餘農產品運到河北的發達水運,商品貿易所需的大量錢幣,都離不開王文佐的心血。

他很清楚,在古代任何所謂“文藝復興”、“工業革命”都要建立在農業進步的基礎之上,原因很簡單,農業進步才有剩餘糧食,而有了足夠的剩餘糧食,才能讓更多的人脫離農業勞動,文藝的興盛和工業技術的進步才可能出現。而更先進的工業技術,可以提供更好的生產工具之外,還能提供更先進的武器,船隻、車輛,對地球的其他區域擁有軍事優勢,使得全球化殖民成為可能。

這個複雜的迴圈在歐洲是從中世紀的中後期——十四世紀開始的,恐怖的黑死病奪走了2500萬人的生命,這大概相當於當時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活下來的人驚奇的發現他們擁有了死者的所有財產,每個人都必須耕作更多的土地,改進工具和技術成為必須。歷史在這裡給歐洲人開了一個非常殘酷的玩笑,歐洲人用三分之一的生命換取自己暫時擺脫了馬爾薩斯陷阱,而不久後的十五世紀,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一切都不一樣了。

王文佐很清楚,自己最大的弱點就是壽命,他已經五十歲了,即便以現代社會的標準,他也是一箇中年人——一個很接近老年的中年人。

死神正離他越來越近,王文佐並不害怕死亡——真的,即便他現在就死,他的一生已經足夠精彩。但他害怕沒有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情,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駐足於天位之前,沒有邁出那最後一步。他不想把自己所剩為數不多的生命花在權力的骯髒鬥爭之中,自己的兒子們有足夠的時間去完成自己的未競之業。

王文佐希望自己能夠把那個迴圈推動起來:技術進步——市場拓展——技術進步——市場拓展,就像歷史上義大利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國人做的那樣,只不過這一次,王文佐希望做到這一切的是東亞人——確切的說是七世紀的大唐人,至少自己合上雙眼時能看到新時代的曙光,無憾而去。

“如果說關鍵是缺少熟練工匠的話!”王文佐稍微停頓了一下:“那為什麼不開設學校呢?”

“學校?您的意思是——”高五娘有些不解的問道。

“你剛剛說的,無論是滄州還是范陽,都不缺人,缺的只是有技術的人!”王文佐笑道:“那為什麼不開設學校,讓那些沒有技術的人在學校裡學習,學完之後不就有工匠了?”

“這——”高五娘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就好像吃了一大口屎,但又不敢吐出來的樣子:“這恐怕不太容易吧?”

“為何這麼說?”王文佐笑道。

“手藝沒有那麼容易學會的!”高五娘道:“就拿我們工坊裡的鐵匠說吧,一般六七歲就跟著師傅當學徒了,二十五能出師就很了不起了,哪個學校能教這麼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