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陀低下頭,父親話語中的那股寒意讓他不寒而慄。雖然他幼年生活是在島上長大的,很少有機會能見到王文佐,但其實這種情況這在古代君主或者大貴族家族中並不罕見:男主人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外宅和政治生活,剩下參與內宅生活的少數時間又要被眾多妻妾及其子女分享,那些不受寵的子女一年也見不到幾次父親,更不要說王文佐這種不是在外頭帶兵打仗就是在長安侍奉天子的,那就再正常不過了。

而須陀成年之後,得以追隨父親,很快就發現王文佐是一個性格寬厚溫和之人,雖然不能說對所有的兒子都一視同仁,但即便是像自己的這樣的庶子,也並無鄙夷歧視,很快就贏得了他的仰慕親愛。而方才那番話,卻似乎一盆冷水潑在頭頂上,透心涼。

“先去把門關上吧!”王文佐重複道。

“哦!”須陀應了一聲,趕忙去帶上房門,重新回到几案前。他看到王文佐從書案上取下一個圓球來,問道:“我且問你一個問題,我們站在海邊,看到遠方航行而來船隻是先看到船帆還是船舷?”

“自然是船帆!”須陀下意識的答道。

“不錯,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是這樣呢?”王文佐笑道。

“為何?”須陀聞言一愣,旋即搖了搖頭:“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那怎麼會?”王文佐笑道:“這世間萬物都有個原因,那些你覺得天經地義的事情也是如此,只不過你見得多了,習以為常不去想背後的道理罷了!”

“是嗎?可孩兒還是不明白海邊先看到船帆而非船舷背後有什麼原因!”

“很簡單,我們腳下是一個巨大的圓球,所以我們站在岸上,最早看到遠處的海船船帆而非船舷!”

“我們腳下是一個圓球?”須陀吃了一驚:“這怎麼可能?我看到的海面都是平的呀?”

“你覺得海面是平的,只不過是因為這個球太大了,你看起來像是平的罷了!”王文佐將手中的那個圓球向須陀前面一推:“你想象一下,假如這個球放大幾萬倍,而你變成一隻螞蟻,在這球上爬行,會不會也覺得腳下是一片平地?”然後王文佐隨手摺了一條小紙船,放在球上:“然後你在這球上爬行,是不是最早看到這船的船頂,然後覺得整條船從海面下浮起來?”

“對,對,我在海上看到別的船隻,的確都像是從海面下浮起來!”須陀拊掌道:“只不過我從小到大都看習慣了,全然沒有想過背後的道理!難道我們腳下真的是個大球?那我們怎麼站得穩?沒滾下去?”

王文佐隨手抓起一隻螞蟻放在球上:“它不是沒有滾下去?何況這球只要夠大,我們就會覺得腳下幾乎是個平地,又怎麼會滾下去?”

“這倒也是!”須陀點了點頭,他到底是少年人,聽到王文佐說到如此有趣的話題,便把方才的事情都丟到腦後去了:“父親您和我說這些,想必和接下來的航行有關係吧?”

“嗯!”王文佐點了點頭:“須陀我問你,海上航行最危險的事情是什麼?”

“當然是遇上風浪迷失方向,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何處了!”須陀答道:“這樣最為危險,便是老海狗遇到這種情況,也只有聽天由命。”

“不錯!”王文佐笑著點了點頭:“海上航行之所以艱險,就是因為海上與陸地不同,舉目四顧都是海水,即無人可以問詢,也沒有山川穀地以為參照。所以通常海船都不能距離岸邊太遠,最好是在視線範圍內,這樣水手就能比對岸上來確定自己的位置。但這樣一來又有一個麻煩,不少地方的海岸多有礁石,一旦夜裡遇上海風往岸上吹,海船就容易觸礁沉沒。”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須陀苦笑道:“離海岸近容易觸礁,但也比迷失方向,不知所蹤的好。最多在遇到礁石多的地段,晚上船隻下錨休息也就是了。如果遇上連下錨都抵禦不住的大風浪,那也只能說是命裡有這一劫了!”

“須陀你說的是常理!”王文佐點了點頭:“那你有沒有想過,假如有一種辦法可以讓你即便在看不到陸地的大海中,也能知曉自己船隻的所在,以及航路呢?那是不是說就用不著冒險靠岸航行了?”

面對王文佐的提問,須陀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我國古代,許多古代士人私下裡都很喜歡偷偷研究天文學,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是開普勒和伽利略的同好,而是這些人在政治上有野心,他們希望透過研究天文學預測未來,搞政治陰謀。所以在我國西漢以來,私人學習天文和巫蠱之術,私蓄盔甲,包庇亡命一樣,都是涉及謀反的重罪。如果一個人想研究天文學,那唯一的合法途徑就是去太史臺,中國古代皇家天文學機構。

不難想象,在這種背景下,中國古代的天文學肯定是發展緩慢,甚至還會倒退。而幸運的是,元朝的建立給中國古代天文學緩了口氣,原因很簡單,蒙古汗國的建立讓中國獲得了大批來自兩河流域的先進文化知識,其中就有大量關於天文學和數學方面的,其次就是元朝是中國古代唯一一個對民間天文學沒有大力打擊的大一統王朝,其結果就是元代《授時歷》的制定和航海技術的大大提高。而明王朝建立後又回到了老樣子,以至於到了明末本土天文學連修訂曆法都做不到了,只能倚仗西方傳教士。

所以王文佐直到現在才敢向自己的兒子傳授地圓說,這方面的知識實在是太敏感了。在擁有絕對的力量自保前,一個私習天文,圖謀不軌的大帽子就能讓他永世不能翻身!

而要想打通前往美洲的航路,僅憑已有的針路導航法(即沿著海岸線靠記錄地形作為參照物航行)肯定是不行的,因為隨著船隊航行海域緯度愈來愈高,海岸邊將會出現愈來愈多的冰川和浮冰,這對船隊是非常危險的。而且北美洲和亞洲東北角有大海相隔,白令海峽也比對馬海峽寬多了。如果不掌握利用經緯度定位的導航技術,想找到美洲大陸是非常困難的。而經緯度的劃分必須建立在地球是一個球體之上,所以就算須陀聽得再吃力,王文佐也必須先說清楚,不然那就不是去探險,而是去坑人了。

“父親,我還是聽不太懂您說的那些!”須陀苦笑道:“我是不是太笨了?”

“那怎麼會!”王文佐笑道:“不是須陀笨,是我太急了,硬生生的把幾代人,幾百年累積而來的知識想要在短短几個月讓你學會,這未免也太難為你了,但也是沒辦法!時間只有那麼多,我們不得不抓緊呀!”

須陀抬起頭,平生第一次從父親的眼睛裡看到無奈和焦慮,即便是當初北平乞四比羽,西破長安,他也從未從王文佐的身上有過這種無力感。

“父親,這非常重要嗎?我是說這次航行?”須陀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