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氣不惱,嘻嘻一笑,林小麥說:“老闆,看看這邊準備的是什麼?那煲高湯好香海的味道,火候已經到了……是海藻和青紅蘿蔔一起熬的素湯,此外還有……百菇粉?”

正從湯鍋裡往外撈出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料包,梁敏聞言抬頭笑道:“是林叔叔家的大妹嗎?好久不見了啊,出落得這麼漂亮了!不愧是林叔叔教出來的女兒,鼻子就是靈,對,這是百菇粉……說是一百種,其實誇張了,我這個菌菇包是專門跑了菌菇王國雲南去,用那裡的冬菇、松茸、蟲草花、竹笙王、牛肝菌、乾巴菌,統共三十八種食用菌,炮製曬乾用破壁機打成粉,代替味精來進行提鮮調味。這些菌裡,有一些帶了微毒,比如說牛肝菌,要經過去毒處理;有一些鮮味內藏,比如說乾巴菌,要經過處理提鮮……最後才得到一罈百菇粉,用一次性的無紡布袋線裝封好,專門上門宴席服務的時候用。”

林小麥笑得眼睛彎彎,讚道:“咦,果然很方便……我以為還得像從前那樣,大把大把調料往裡面撒呢……嗯,當時見湖叔叔的婚宴,就是這樣的。果然年代不一樣了,這樣提鮮比味精強多了,還健康很多……”

只見梁敏嘗味首肯過後,打荷師父便即撈出湯鍋底料,隨即投入曬得精幹的柴魚花,沸騰不休的高湯頓時歸於平靜,梁敏也不說話了,集中精神在照料高湯上。麥希明道:“這些高湯,就是調理醬汁的底味麼,看樣子……是鮮味汁?”

梁敏咧嘴一笑,說:“鮮味是鮮味,不過,眼前這鍋急就章的鮮湯不過是配角而已。主角是它……大妹,你看看今天我們一共有多少盆盆菜上桌?”

這時候諸事鹹備,所有備好的材料集中到一張拼起來的長方大案前,直徑逾尺簇新敞口大盆整整齊齊地列在大案上,那盆身上斑斕不失渾厚的窯變一看就知道出自石灣名家‘潘高良’家族之手。師傅們一起上陣,忙而不亂地流水價把道道菜餚井然有序排好。林小麥伸長脖子看了半天,眼珠子轉了兩轉就算清楚了:“一行五盆,一共二十行,這不是剛好一百桌,一百盆麼?咦……這兒,為什麼多了一盆,而且,所有師父似乎約好了一樣,優先擺好了這一盆……”

一聲“起”,第一百零一盆盆菜被提到小推車上,徑直推到梁敏跟前來。早就生好了爐火,梁敏手下兩名打荷師父把盆菜搬到了爐子上,麥希明看得清楚,訝然道:“這多出來的一盆盆菜,盆身看起來已有歲月痕跡,盆口有螺旋狀扣紋,盆底有活門,倒好像是……特意設計過一樣?”

梁敏一聽,頓時眉開眼笑,“識貨,識貨。沒錯,這個盆是我們這一流派的盆菜中的傳統工具,名叫‘和味盆’。盆菜有許多流派,既有流傳最廣泛的‘原味派’,即無汁無醬,百味合一,從上吃到下,越吃越鮮美,滋味百變;有沿海地區的‘海味派’,即連雞鴨都捨去不要,全盆皆水生海珍,頂多加鵝掌鴨翅做代表,生猛新鮮,名貴無比;還有一種,就是我們山區窮人家後來發展出來的‘和味派’。越往西江上游,山越多,越險峻,山裡缺鹽少物,一年到頭合族吃一頓盆菜,我們的盆菜

不算鹹酸、不放葉子菜,皆因這兩樣東西山裡俯拾皆是,不夠資格入盆。同時需要盆菜夠味殺食,於是加上了汁醬。把多出的一盆‘母菜’溫火加熱流出醬來,和高湯混在一起,再加上這一包老汁,各取三分之一的分量,澆入盆菜中,取原醬原味,鹹鮮重口……漸漸地約定俗成,形成我們這一片山區的獨特味道。”

一邊說,梁敏開啟了面前一個竹籃子,裡面是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螺口密封小瓷罐,倒出瓷罐裡幾乎稠結成塊的原醬汁。打荷師父開啟和味盆盆底活門,醬汁沿著巧妙設計過的淺槽緩緩滴落早就準備好的器皿中,裝了三分之二,麥希明看著梁敏把其中一部分新醬汁留起,再依法子混合調理醬汁,說:“這是老滷汁的路子,用老醬裡的發酵物吊出鮮來……滋味確然是極好的。只怕不太健康?到底是百歲老人的壽宴,老人多,小孩多,都是腸胃俱弱的人群……這麼吃沒關係麼?”

很是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林小麥腮幫子鼓鼓的成了小包子,不假思索反駁:“老闆,脫離劑量說毒性的那都是耍流氓好不啦……你沒聽敏哥說麼,從前一年到頭還得年景好的時候才合族聚餐吃一頓盆菜,現在年景好了,盆菜宴也是村裡大事才擺的,一年吃不了多少回,能損害得了多少?”

林小麥又說:“我們國內的九年義務教育裡,都有一門基礎課,教我們如何客觀地、整體地看待事物,告訴我們片面地看待一件事,是會出毛病的……就好比國外的素食主義人造肉的理論吧,抓住一個點來做文章。說吃肉增加碳排放啥的,實際上,人造肉是用大豆蛋白和幹細胞合成出來的,如果都吃人造肉,那是不是要平掉一片地來建工廠?建了工廠是不是得生產?幹細胞屬於生物工程,那是妥妥的重汙染大排放啊,就我們那旮旯十年前有個味精公司,晚上生產線一開的時候,生物製劑的異味飄得半個新區都是,後來才被整治了……這些是不是比牛羊們放個屁,汙染更大?但這些,人造肉生產商們閉口不談哦,這就是明顯的以點帶面,能騙得了某些人,騙不了我們接受過唯物主義教育的接班人……”

麥希明聽得一愣一愣的,撓撓臉頰,微微點頭:“你這麼說倒是還有幾分道理……”

梁敏在旁邊邊聽邊樂,笑著說:“大妹可是大姐頭,小時候到村裡小住,第一天跟在我身後觀察情況,第二天融入野孩子堆,第三天就成了孩子頭……靚仔,我看你斯斯文文,讀書可能比她好,講道理不一定能贏過她,何況還跟你這喝洋墨水的講唯物主義……噗……對不起,我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行吧,撇開劑量不談毒性,今天專心嘗味道就好。那邊盆菜已全部就位了,去點睛加汁嘍。”

宛如醒獅點睛一般,諸位佈置完畢了的大廚垂手肅立,等待梁敏捧著和味汁到場。一百盆已經列裝好的盆菜滿滿當當,熱氣騰騰,如沙場點兵,遠遠看過去,端的是氣勢非凡。負責“點青”的師傅是最後停手的——把一小撮香菜芹末蔥青點在盆菜最頂上,和味汁分作四大碗,由四名大廚分列澆入盆中,團團一圈。那些盆菜因了那一點青綠和一圈帶金屬色澤的厚重醬汁,睡醒了似的煥發出勃勃生機來。

梁伯輕輕打了個響指,示意正忙於拍攝的麥希明和林小麥回到自己這邊來,說:“走吧,我們要回座了。我坐在壽星旁邊的那一席上,你們兩個是外來貴賓,跟我坐一起。可不能讓老太公看到我們開飯了還不在位置上……”

林小麥和麥希明一聽,忙跟在梁伯身後往酒堂裡撤退。

他們身後,站在紮了紅綢布的小鑼旁邊,梁敏揚起鼓槌用力擊打,鏗鏘有力餘音嫋嫋,梁敏揚聲吆喝:“上盆菜——開席——”

喜慶的祝壽民樂在酒堂臨時裝上的大音箱裡迴圈播放,聽到那一聲鑼響, 原本竄臺子閒聊的、嗑瓜子的、打牌的、合影的、聯機打遊戲的……

就跟聽到上課鈴響的中學生們似的,紛紛回到自己桌上,就連圍著老壽星嘮嗑敘舊的幾個老叔伯嬸婆們,也被各自晚輩子孫攙扶著規勸著,戀戀不捨地歸了位。

麥希明坐在一圈白髮蒼蒼的耆英中間,細緻周全地執足了斟茶倒水分紙巾等等預設成規的晚輩功夫,林小麥想要幫他,被他按下來了:“女士請坐,交給男士來服務吧。”

扎著紅綢子的盆菜上了桌子,祝壽樂大作,酒堂內氣氛熱烈高漲,按照規矩,壽星剪綵。已經一百歲的白三元老爺子短髮如銀,方面無須,雙目有神精神矍鑠,首先用小剪刀剪斷了圍著菜盆的紅綢子,再親自夾起一塊鮑魚,一塊雞腿,一塊豬手,湊齊了海陸空福祿壽三星。

麥希明很是羨慕嚮往地看著啃豬手的白三元老太公,低聲道:“這位老人家一百歲了,還能吃豬手,那牙口也真的是好……要是放在我們那邊,他今天過生日,電視臺和媒體都得蜂擁而至,輪番報道,全鎮慶祝,做成大新聞。這邊卻好像合族大聯歡一般,果真是大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