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初戀女友書英死去的第二年春,肖立紅探親回鄉,帶回一個城裡姑娘。穿著身黃綠軍裝,戴著黃綠軍帽,扎著兩把烏黑長辮子,不過她的長辮子被辨起來,成了兩個揪達辮。揹著把鋤頭,每天起早摸黑地在肖伯母門前的臺坡下鋤草。一鋤兩個揪辮噠一噠,甚為惹人喜歡。

那時,故河口有個習俗,家裡每個外出工作還是參軍回來的親人,回家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潔大掃除,打掃屋裡的灰塵,搽洗門窗,剷除屋外臺階上下的草。特別是屋臺坡下的樹林裡鋤草,必不可少。然後放一把火燒掉,屋前屋後屋裡屋外算是換了新貌。如過年過節一樣。算是挺隆重的接風洗塵。

肖立紅的城市女友,一回來就跟肖伯母家鋤草,搞清潔大掃除,真是勤快務實的好女子,好媳婦。長得也是濃眉大眼,面板白淨細膩,一個圓臉,一笑一顆潔白的虎門牙特別顯眼,十分好看,而又英姿颯爽。每個路過的鄉親看見,都不盡嘖嘖稱讚,豎起了大拇指。

肖伯母更是開心得合不攏嘴。見著誰都喊:“幹啥去,留下坐會吃飯了走!”喊吃飯是假,想炫耀自己的新兒媳婦是真。想讓鄉親們都看看她的這個大城市來的新兒媳婦唄,跟她養子立紅一樣是個兵。那可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改寫了故河口農村娃參軍的歷史。就故河口參軍的男兒,不是轉業回鄉參加了份工作,娶了個如熊書英一樣的老婆,就是留在部隊的,也是個志願軍,與自家媳婦分居兩地。哪像肖立紅這般成功圓滿的。

肖立紅在鄉下其實有個初戀,叫黃聖英,與三叔的初戀熊書英是鄰居。千真萬確,肖立紅,黃聖英,熊書英,三叔陳章勝,他們四人還一起到故河口窯廠那路上散過步!肖立紅與三叔穿著黃綠色軍裝,黃聖英與熊書英穿著藍校服。可是迷人。故河口多麼泫然的一道風景!但不知書英去世後,黃聖英為何也不來了。肖立紅的這場村上戀愛談得有些無聲無息,結束的也有點無聲無息。

是肖立紅在部隊談了新女友,黃聖英也不想影響他的大好前程,主動退出的?誰曉得呢?只有他們兩心中曉得,大家都不曉得。但看當初肖立紅與黃聖英手挽著手,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說說笑笑,走在故河口堤道上的身影,也是相愛的樣子,從不曾見到他們吵架分手。咋地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咋地肖立紅再探親回來,就帶回了新女友?還是部隊的。據說是肖立紅所在部隊師長的女兒。

三叔的初戀女友被埋進了土裡,肖立紅的城市新女友卻帶回了鄉,多麼不同的人生。可肖立紅並不高興,老藏在肖伯母家的房間哭。整天整天不出來。

肖立紅是肖伯母的養子,每次探親回來,住肖伯母家。肖伯母家的那間肖立紅小時候住的房間一直留著。肖立紅為啥藏在房間哭,不出來?哭啥?

原來是他的親大弟四喜死了。

四喜從小就有病,肖立紅參軍時,就病得厲害,瘦瘦鴦鴦的,臉色死人一般的蒼白!不知得的啥病。長得倒是跟肖立紅一樣清秀,穿著身筆挺的綠色軍裝,戴著筆挺的軍帽,腰間束著一根真牛皮的軍皮帶。還幾得神奇的想去參軍。那身軍人的裝束,都是肖立紅從部隊搭回來送給他的。

在四喜的夢中,總有一天,他會如他大哥一樣去參軍,到部隊學習,考軍校,然後留在部隊生活,當軍官,就不怕餓肚子了,也就有錢治病了。四喜得的病是現在的糖尿病,吃得多,餓得快,還瘦得厲害。吃過幾碗飯後,就興奮地把那空碗敲得清響。可巧的是,無論怎麼敲,碗卻一次也沒被敲碎過。

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將碗敲得清響?開始他並沒有這個習慣,病情加重後,才有。先是慢慢的一隻筷子敲,沒有多大聲響。如他唱歌時打的慢節拍一樣,因為他極喜歡唱歌,唱的也好聽。後來,敲著敲著就用兩隻筷子,也只是輕輕的,如他唱歌時的雙拍一樣,符合他心中的某個音符。再後來,就失去了控制,敲得天響,如打鼓一樣。當鄉親們聽到這樣的鼓聲,就知他的病情肯定益越發嚴重了。

四喜喜歡唱歌,也樂意給大家唱歌,人們早聽慣了他的歌聲,聽那鼓聲彷彿聽他唱歌一樣,起初還是歡喜的。只是後來敲得那般厲害,那般頻繁,大家就不喜歡聽了,一聽到,心裡就蹭得慌。以為他會就此倒下去,死在飯桌前。

四喜的家住在堤外面的河灘上,旁邊有塊樹林。天熱時,他進樹林裡歇涼,總會弔著嗓子唱歌,歌聲飄過堤道,全隊人都聽得見。他的嗓子非常好,唱的歌很好聽,只是有些憂鬱。或因病著的緣故。

他比肖立紅小五六歲,十四歲,快成人了。可他自覺得總沒力氣,他有許多夢想,可似乎永遠達不到。他總是想,等我精神好些了再去做,可精神總是一日不如一日。望著樹林裡玩耍的小夥伴,他遠遠地站著,想去又不敢去。

每走過一個老農,他都要問:“大伯,我可以跟他們一起玩嗎?”

大伯說:“孩子,當然可以,你去啊。”

而他自己卻猶豫,挪動著腳步,不敢前去。

等到另一個大媽走過身,他又滿懷希望地問:“大媽,我可以跟他們一起去玩嗎?”

大媽心疼地說:“孩子,你去呀,去跟小夥伴一起玩啊,沒人嫌棄你的。”

是啊,他多想同小夥伴一起玩,可自從懂事起,他就吃的比人家多,長得比人家瘦,走路總拖不動腳步,哪裡能跟小夥伴一起去玩?他多麼羨慕那些活蹦亂跳會飛會蹲的淘氣包。被家人罵得狗血淋頭,還玩得不亦樂乎。他總夢想著自己有一天終於好了,有力氣了,也就能像那些淘氣包一樣會飛會蹲,惹長輩們罵。

只是無論他揣著多麼美妙的夢想,終究還是一日日的瘦弱下去,直到瘦得如一把鋼材。即使如此,他亦穿戴齊整,目光炯炯。從來,他都沒想過自己有天要死去,只想終究有天,他會好,會參軍,像他的大哥肖立紅一樣成為一位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