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自邊境回去之後,衛泱泱便立刻向衛秉鉞報告了今天得到的情報,託不經開始對腮波雪蝶動手了。申明淵似懂非懂:“他們兩國又是怎麼回事?”衛秉鉞先將託不經和腮波雪蝶兩個人的恩怨講了一遍,又說道:“託不經是突襲,只怕咱們是最早得到訊息的,現在可能其他幾國都還搞不清楚情況,明天我會派我妹妹回海西報訊。”申明淵順勢說道:“好,那我明天與她同去吧,正好,我也該拜會衛總兵了。”

衛秉鉞聽他這樣講,便對衛泱泱說:“你明日和陸公子裝作前往海西過關的普通男女,不要帶武器,一早就出發。到了海西,先去街上隨便逛逛,再將他帶到春來茶館。我去找六哥,再來與你們碰面。” 衛泱泱點點頭。青年男女在街上閒逛,再去茶館和衛秉戩會面,最後再去衛家,這自然是絕對不會引起人懷疑的安排。

衛泱泱手腳很是麻利,這天夜裡,她便準備好了馬匹、水、還有乾糧。第二天一早,兩個人還有凌泉,裝作要出關的樣子,前往海西。行了一個時辰,申明淵便看到,茫茫沙漠之中,有一座沙土夯成的邊城,展現在自己面前。他曾經在工部看過海西府的設計圖,但實際看到時,還是頗為震撼。這海西城孤孤單單地修築在太平山的峽谷間,東西兩面被山脈緊緊包裹,南北兩面是黃沙漫漫。它環境雖惡劣,地勢卻險要,敵軍想從南北兩面攻下它,都要站在沙子裡仰攻,十分辛苦。申明淵也是學過兵法的,但他想來想去,覺得要想攻破海西城,便只有一個方法:圍而不打,只有斷水斷糧,才能讓海西府不攻自破。

海西乃是北境四國前往大陽的第一站,也是必經之地,所以南來北往要通關的各國人,是絡繹不絕的。他們自萬夫門進入海西府,所看到的風景確實是與別處不同,除了一條主街是可以自由通行的,其他小路上,只要遇到拐角處,都有個小小堡壘,方便打巷戰時守軍各自為戰,防守至最後一刻。因是戍邊之城,家家戶戶門口,掛的都是兵器,在家煮飯時,只要敵軍來襲,隨手就能操起傢伙,衝上戰場。

更令人驚訝的是,來來往往抬擔架運送傷病的,幾乎都是女人。申明淵好奇地問:“怎麼這幹活的都是女人,男人呢?”衛泱泱奇怪他為什麼這麼問,她隨口答道:“男人?男人都戰死啦。”是了,這連年征戰,男丁稀少,甚至不得不從中原徵兵,或者將罪臣流放到海西,這才夠兵源。衛泱泱已經習慣這場景,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她答:“除了抬擔架,上戰場給我們送糧食的也是女人;種地的也是女人;甚至,做兵器的也是女人;還有,殺敵的,也可能是女人,”她指指自己:“比如我!”

申明淵知道,製作兵器、抬擔架、殺敵,都是有銀子拿的,所以他問:“那,女人做這些,也給她們發朝廷撥下來的銀子?” 衛泱泱點點頭:“是啊,有的女人,爹爹、丈夫、兒子都戰死了,要是不讓她們再做些活計拿些錢,她們怎麼辦啊?難道活活餓死?這是我父帥規定的,女人做事也能拿到軍餉,只不過沒有男人拿到的多。朝廷省了銀子,她們也能活命,所以,她們做的很認真呢,並不比男人差。”申明淵表示理解:“嗯,這家裡男人都死了,生活下去,確實不容易。”衛泱泱有點得意:“不止呢,我們這裡和中原不同,女人再嫁是很普遍的。我父帥的五個小妾,有兩個就是死了男人的;我八哥的兩個小妾,也都是男人戰死了,家裡沒人,被他收留了。”

大陽律法允許夫妻感情不好,可以和離。但世人皆注重女子貞潔,所以一般女人都遭不住世人的唾棄,就算是被婆家逼死,也輕易不敢和離或再嫁。男子納妾,也都是要清白人家的女子,若是給妓女贖身回家,是萬萬不敢領進家門的,只能另外準備別院安置,也不能給名分。但在海西,大家已經見慣了生離死別。貞潔在死亡面前,並沒有那麼重要,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對於再嫁女子的貞潔,並沒有中原一帶那麼看中。申明淵雖然表示理解,但他從小錦衣玉食,侍候他暖床的宮女,他的庶妃和王妍,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孩子。所以當他聽到衛泱泱說衛戍平和衛秉鉞都有兩名妾室是再嫁女子時,很是吃了一驚。衛泱泱並沒有看出他表露出的驚訝,只是按照衛秉鉞的吩咐,帶他在海西城隨意走走,最後將他帶到春來茶館。

他們走到茶館裡,找了一個房間坐下,不多時,衛秉戩和衛秉鉞也走了進來。衛泱泱知道他們要討論政事,這種情況從來不許她參與的,所以她猶猶豫豫,不知道自己是該坐在這裡,還是和凌泉一樣,站在房間外面等。衛秉戩許久不見她,本想和她說說話,但又有事商談,所以柔聲對她說:“小石榴,哥哥們和陸公子有事相商,你自己去街上玩吧。”

衛泱泱點點頭,表示知道,但又站著不走。衛秉鉞天天和她在一起,並沒有那麼好的脾氣,衝著她說:“怎麼還不走啊?”衛泱泱知道她六哥脾氣很好,所以她並不看著衛秉鉞,而是看著衛秉戩:“哥哥,是我帶陸公子來的,我,我還沒吃飯呢。”衛秉戩知她心裡所想,便從身上取下荷包,開啟來,將所有的碎銀子都放在桌上,衛泱泱的眼睛頓時就亮了。

衛秉鉞攔著他:“老六,你別給她,她連自己侄子的錢都要騙,她就是個小財迷。”

他說的,便是他大哥家的大兒子,他最大的侄子衛邊騏。衛邊騏已經十四歲,只比衛泱泱小兩歲而已,每次見到衛泱泱,連他都要把自己的銀子拿出來孝敬姑姑。衛泱泱反駁道:“我沒有騙,是邊騏自己願意給我的。”衛秉戩指了指那些碎銀,笑笑說:“這些夠不夠你今天中午出去吃一頓啊。” 衛泱泱拼命點頭:“夠了夠了,我馬上消失。” 說著她就伸手去桌子上,取那些銀子。衛秉戩捉住她的手,叮囑她說:“記住了,”衛泱泱忙打斷他:“我知道我知道,不準和人打架!不準告訴別人自己的身份!不準跑出海西城!” 衛秉戩滿意地點點頭,只說了兩個字:“快走!”衛泱泱聽到命令,連頭都不回地衝出門,還不忘飛起一腿將門給踹上,真的“馬上消失”了。

下午,申明淵和衛家兄弟商談完畢,兄弟二人便護送他回衛家,去見衛戍平。

他們剛一進總兵府大門,就看到衛戍平帶著衛家人,站在院內迎接。衛戍平先施禮:“陸公子,受驚了。” 申明淵還禮:“還好,令愛出手及時,傷勢並不重。” 衛戍平並未暴露申明淵的身份,只告訴家人說他是工部來的欽差大臣,並向他一一介紹自己家裡人。第一位被介紹的,自然就是站在衛戍平身邊的衛夫人郭氏。

郭氏雖然已經四十五歲,但她的相貌仍然深深地震撼到了申明淵。在藍營時,申明淵常常聽到衛秉鉞罵衛泱泱是“衛家最醜最矮的人”,那時他還不以為意。因為衛泱泱的相貌雖然不及衛秉鉞那般出眾,但也是個面如銀盤、膚如皎月的美人。除了相貌,她身上的英氣,在申明淵見到的所有官家女子當中,都是極其難得的。她穿著藍披風、挎著以德刀、騎著烏金馬,在沙地裡彎弓射箭的樣子,更可算作這海西府一景。

但現在,申明淵才知道,衛秉鉞既沒有罵錯,也沒有誇張。在郭氏這無可爭議的美貌面前,衛泱泱的颯爽英姿,也要稍稍往後排了。郭氏雖然容顏老去,但歲月的沉澱,使得她溫婉的氣質更勝從前。申明淵雖然未見過她年輕時的樣子,但也可以想象,她三十多年前嫁給衛戍平時,是何等的豔壓群芳。衛戍平高大魁梧,渾身充滿殺氣,見之使人心安;衛夫人柔情似水,在她的面前,百鍊鋼也得化為繞指柔。夫婦二人站在一處,珠聯璧合,真是天作之合。申明淵想,衛夫人這樣的樣貌、家世,怪不得衛總兵在外大殺四方,在家卻是體貼丈夫。也怪不得衛夫人這前灣郡書香世家,郭氏嫡女,當年願意嫁來海西這鬼地方。夫婦二人真可以說是神仙伉儷,羨煞人也。

衛夫人因是命婦,見了他之後,便告辭退去。衛戍平又向他介紹了其他人,都是衛家從五品以上的兄弟子侄,然後就帶著他向客堂走去。衛戍平邊走邊說:“陸公子放心,我們衛家上上下下都是幾代家奴,嘴巴嚴實地緊,住在這裡十分安全,絕對不會走漏訊息的。” 申明淵只輕輕點頭:“好。客隨主便,全聽衛總兵安排。”

正走著,走廊旁的一扇門忽然被推開,衛泱泱連滾帶爬從門後跌落出來。衛戍平怒斥道:“跪好!” 看得出衛泱泱很怕她父親,衛戍平一罵,她忙又跪在地上跪好,看到衛戍平身後是申明淵,怯怯地說:“陸公子,好。” 原來她是在門後罰跪,聽到有人說話,一時好奇,才推動那門想看看來人是誰,這才跌了出來。申明淵感到奇怪,指指衛泱泱,說:“衛總兵,這是,你們衛家的迎客禮嗎?”衛戍平有些尷尬,忙解釋:“小女魯莽,衝撞了陸公子。她前幾日在外面騙了袁疏闊袁提督四千多兩銀子,被人家告狀到家裡來,實在可惡,所以罰她跪在這裡反省。”他嘴上說的惡狠狠地,其實是心疼女兒,這在衛泱泱身上,僅是罰跪而已,要是換了兒子們,只怕少不得被他打上幾十鞭子。衛泱泱騙袁疏闊的事,申明淵最清楚,但聽衛戍平的語氣,顯然袁疏闊並沒有說明被她騙的原因,因此申明淵也沒有出言解釋他當時也在現場。

衛秉鉞忍不住開口說:“父帥。”衛戍平瞪了他一眼:“你想給她求情?”衛戍平每次罵衛泱泱,衛秉鉞必然跟著一起捱罵,說他沒好好教妹妹。所以他爹一開口,他馬上不敢言語了。不然,衛泱泱只是罰跪,他可能會捱揍。所以他只得說:“不敢不敢,父帥,是該罰。”

衛戍平還未解氣,又指著衛泱泱說:“你過兩天,拿五千兩銀票,給你八哥,讓他去給袁提督賠罪。”衛泱泱一聽,不僅要把錢吐出來,還要倒貼錢,氣的雙手捶地。衛戍平猶自罵個不停:“怎麼,你只是賠了銀子,你八哥還得厚著臉皮上門請罪呢。你若不滿意,自己親自去。”衛泱泱聽完再不敢出聲,低下頭,怕她父親真的要她去給袁提督上門賠罪。衛戍平不再理睬她,帶著申明淵繼續走。

晚上,衛戍平設宴招待他。海西雖窮,但衛家畢竟是總兵府,雖然宴飲上比不得中原,但飲食歌舞,卻別具異域風情。他發現,衛家的女眷都沒有來,而衛戍平的兒子、侄子倒是來了幾十個做陪客。北境夏天短而冬天長,天氣寒冷,所以人人都很能喝酒,而且這裡人飲食上喜歡吃醋,所以幾乎每道菜都是酸的。申明淵並不習慣酸的菜式,沒吃幾口卻被拼命敬酒,他怕自己喝醉出醜,便推說自己醉了,早早回到衛家給他準備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