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場的男職工,有的扎推往倉庫運送帆蓬,有的扎堆在集中那些專門用於固定帆蓬的青石。車間樓的陰影裡,一堆一堆的女職工則集中幫倉庫整理包布。

車間裡狼煙四起,男女職工都在大掃除。

整個棉廠就像戰爭結束清理戰場一樣。

半天就能做完的話,在這個棉廠悠閒的季節,職工們會做上十天半月,因為要拖到大放假嘛,半天做完了,明天就沒活可做了,沒活可做,就遊手好閒了,像溜街狗一樣在棉廠亂躥就不好看了。

這讓她想起了供銷學院那些年齡不一的社會學生,每到星期天,或下課時間,就像溜街狗一樣,在學校裡亂躥,名為大學生,其實他們自己心裡最清楚自己與真正透過高考的大學生差著一層天呢,畢業了只能回原系統單位。畢業證也只有本系統單位承認,出了供銷系統都沒人承認。

棉廠的職工呢,名義是公家的人,其實,一大放假,那些一頭沉的工人回到家裡,往莊稼地裡一鑽,就成了泥腿子。

和供銷學院的學生一樣,名為大學生,只是頂個大學生的名罷了,將來一畢業,都滾回自己的原單位去吧。

最其碼,她在下課的時間,會安靜的看些書。沒結婚之前的禮拜天,都是鑽圖書館,而不是亂躥。

這塵世的人,大部份就是來虛度年華的。大部份人都是白來人世一趟。

鳳鳴在十多歲的時候,就深知不能白來人世一趟,卻不知道怎樣而為才不算白來。她有時候會很鬱悶焦慮,明知道不能虛度人生,卻又無所而為。所以,從小到大,她把閒時間都用來看書了,用以撫慰內心世界那種虛度年華的鬱悶焦慮。

結婚後,即使丈夫向她彙報工作時,這個問題也會一閃而過。她在最幸福的時候會突然恐懼:此時此刻是不是虛度人生?此時此刻上天是不是嫌我太幸福了?

結婚之後,她在享受幸福的同時,也心生恐懼。她總是害怕上天會突然之間把她的幸福給收走。

此刻,她趟著從四年八方刮來的夏風,披著濃郁的金陽,走在她和丈夫無數次走過的那條寬闊水泥路上,想著丈夫的那些甜蜜的心意,幸福便向潮水一樣,從她的心間蔓延而出。

但幸福裡也流淌著恐懼和擔心。

上上個星期她回來,在棉廠吃了晚飯,和丈夫回到老宅,燒水洗了澡,準備關門享受二人世界,有人帶著禮品尋到家裡來,還帶了下酒菜和酒,求丈夫往棉廠給安排人。

這個人不是外人,是爺爺生前朋友的兒子,就是送爺爺幾套泥塑玩偶的那位朋友的兒子,他讓丈夫給安排他的兒子。

丈夫還納悶呢,聽說他們全家都搬南方去了,在那裡辦的玩偶廠很賺錢,當初他父親還回老家招工,為何不讓自己的兒子去南方自家廠裡工作,非要安排在老家的棉廠。

對方說,這個兒子是前妻生養的,從小就沒跟他生活,前年他讓這個兒子去南方自家廠上班,現在的妻子不容這個兒子,兒子正是叛逆年齡,就睹氣回來了。他便想在老家給這個兒子安置個正經工作。也沒有別的門路,就只有來找丈夫了。

因為是爺爺朋友的兒子,丈夫也不好拒絕。

正是舒適的夏季,丈夫將廚房的燈給拉到外邊,二人坐在廚房南邊的棗樹下,吃過晚飯的丈夫陪客人喝酒,說著前朝舊事,聊著家長裡短,一喝就是兩個多小時,她在房間裡太無聊,便躺在床上看文學雜誌。

丈夫將客人送走,回到房間,帶著酒氣躺在她身邊,擁住她,開始給她寬衣,嘴裡還說著“我要向你彙報工作”。

她正看雜誌到興致處,想把那篇文給看完,便一把推開丈夫說,我現在沒那興趣。

丈夫不依不饒的說著“我心意,卻之不恭”,又繼續給她寬衣,她又一次推開丈夫說,你的心意我已經心領了。

丈夫笑了起來,一把奪了她手裡的雜誌,一臉詭魅的熄了燈,嘴裡說著“心領不算,身體領才算”,然後開始彙報工作。

有的時候,他的心意,她必須感激涕零的接受,哪怕她當時不需要,也要感激涕零的接受。那可是他的心意呀,她曾經荒涼的世界是從丈夫出現的那一刻起才開始泛起生機的,如今已是鬱鬱蔥蔥,繁花似錦,五彩繽紛。

丈夫的心意是陽光,她的世界是因為丈夫而多彩的。

曾經嚮往的美好和幸福,現在已經完全屬於她,她就牢牢的抓在手裡,摸得著,看得到。

美中不足的就是,幸福之餘,恐懼如影隨形的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