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敵意

似乎只用了眨眼功夫,荷花院成了這座堡壘中的新景觀。舉宅上下都看得出連夫人對未來的期許——陳家在官場上壓過一注,可惜天時地利人和各差一招。儘管連士玉才能有限,大昱又亡得太突然,買來的官職沒有帶來石破天驚的煊赫,但陳家在西南的受益仍然十分可觀。蘇硯君的出現,荷花院的開闢,無需置疑地說明,連夫人將繼續把官商勾結的道路走下去,蘇硯君和她的書齋,是連家日後飛黃騰達的根基。書房每日有人來參觀,來吹捧,硯君真正清靜看書的時候反而不多。

深居簡出的謝姨娘,也挺著大肚子來看過一次。她左右跟著兩個小丫鬟,一黑一白,不擅長對答的小蟾年紀大、面板白,年紀小、面板黝黑的丹桂正是送藥給硯君的女孩。硯君見了她正臉,果然是於雅國人的外貌。兩個小丫鬟都不伶俐,靠她們照料孕婦實在讓人不放心,但謝姨娘身邊似乎再沒有其他人。

當時連夫人託人從城裡書肆蒐羅若干珍本,打發人送給硯君,書房裡人不少。謝姨娘默默地不睬別人,彷彿她只是穿堂而過的風,隨便打個轉就飄遠。別人也沒有同她講話的,彷彿真看不見風的痕跡。硯君不願怠慢,同她打聲招呼,謝姨娘卻置之不理。

後來硯君再沒有得空招呼她,偶然回頭,瞥見謝姨娘細長雪白的手指從書脊上一一抹過去,頭慢慢地垂下,像被腦後那大大的髮髻累得抬不起頭,又像很悲傷似的,沒有說一句話就走了。

硯君仍摸不清她的來歷。別人只告訴她,這位姨娘名喚雨嬌,是連老爺辭官之前娶的,今年十七歲。果然比硯君還略小一點。

除了難以接近的謝雨嬌,連家上下和氣體貼,硯君漸漸喜歡上這個北方的深宅。只是生硬的寒氣開始凝成濃霜,悄然鎖住瓦瓴、結滿階縫。十月馬上就走到底,硯君越來越不能適應冷冽咆哮的風和觸指生寒的水。

隨身的衣箱就要倒盡,她每天穿一件乾淨漂亮的衣服,預備以最神采煥發的姿態在朝霞下、飄風中,或是夕陽西斜處、燈火闌珊裡,迎接她未婚夫婿歸來的訊息。

可他遲遲沒有出現。

硯君緊遵父親叮囑,一來到就著手寫家書,一封又一封家書送出去,書寫一路見聞,寫了連夫人如何疼她,寫了她的書房,寫了北方的大宅院和氣候,唯獨沒有提到她的夫婿。蘇牧亭已感到不安,派人送來一封急信,催問硯君婚禮究竟籌備得怎麼樣。硯君為難了兩日,沒法動筆回覆。

十一月初,連老爺說是要出門辦事,順路接遠巍一道回來。硯君心想,終於!用不了幾天就能給父親一封滿意的回信了。

轉眼快到月底,連老爺蹤跡全無。硯君又出現風寒跡象,頭昏體乏,每日休息得早。這天她剛剛躺下,神色不定的珍榮推門進來說:“連老爺回來了。”硯君喜上眉梢,從床上坐起,問:“幾時?”

珍榮沒回答,陰沉著臉說:“少爺沒跟他一起。”硯君呆住,回神急問:“怎麼回事?”

珍榮口氣失望:“這就不知道了。我恰好去夫人的丫頭那兒借東西,不然還不會知道連老爺回來呢。我等了一會兒,倘若老爺夫人放出話請小姐過去,我就順便捎話回來,可是沒多久,他們就睡了。我想今天太晚,明日應該會給小姐一個交代。”

硯君含混地應了一聲,悶悶地躺在床上。

這一晚的風狠極了,竭力要撕碎天空似的。甬道里、窗縫間充斥著它奔騰時高高低低的嗚咽。硯君聽了心裡沉甸甸,更加難以安眠。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她剛梳洗完畢,房門上嗑嗑兩聲輕敲,進來一個丫頭說:“小姐起來了?老爺夫人請您過去一起用早飯。”

硯君不知從何處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大概是這丫鬟忽然叫她“小姐”。除了謝雨嬌,很久沒有人這樣稱呼她。硯君急忙收拾妥當出門。

風已定,深青色的天空裡尋不出一絲雲痕,碎銀似的星子在穹窿上不安分地閃耀。撲面的寒氣一激,硯君腦門上驟然發緊,髮絲涼如冰溜,身上卻仍暖和,這時才知北方棉衣的好處——前些天連夫人見了硯君帶來的冬衣,不住搖頭說:“南方衣服哪能過冬?不中用,不中用。”她強調南北地氣不同,似乎沒有想到是金姨娘薄待了硯君,又似乎完全清楚,只是在下人們面前給硯君留下顏面。

連夫人從自己那口大箱子裡,取了上好的新棉花,又親自選了一塊芽黃緞子做上衣,一塊珊瑚紅緞子做下裙。硯君從不穿這種豔麗的顏色,看了略感害羞,連夫人卻大喇喇地笑道:“年輕人的衣服太素顯得單薄。尤其冬天,穿得太清淡,旁人看在眼裡也覺得涼颼颼。”

劉媽做棉衣相當老練,連夫人身邊的丫頭翠環是盤扣、緄邊的好手。連夫人放了她們的假,專來給硯君做棉衣,她們便整日坐在暖炕上忙活。起初硯君見劉媽不來量尺寸,只覺蹊蹺,待到裁出比她腰還粗的一條褲腿,心中既覺可笑又覺離奇。這套棉衣服做來也快,三天就上了硯君的身。

湖綠色緄邊和盤扣的棉衣像件花哨的盔甲,絳色緄邊的棉褲像個鮮豔的水桶,這兩件將硯君囫圇兜起來,外面又罩了一件桔紅繡花及膝大褂和淺松石色的下裙。她小小的臉在這副壯觀的行頭上,更顯得只剩巴掌大。硯君無措手足,劉媽卻十分得意地左看右看,遞上一條四指寬的豔麗的繡花腰帶說:“合適!這下大少奶奶可以安心過冬了。”說完了又眯上眼睛咧嘴笑道:“等行過了禮,還要做一身更喜慶的!”

自從套上這副行頭,想走快也難。待硯君笑吟吟走進連夫人的房,背後已沾上一層薄薄的汗,面色也泛紅。連夫人忙讓她坐到火爐旁。硯君大大方方坐下,說:“伯父幾時回來的?硯君不曾拜見,向伯父賠罪了。”